夏家。
接到夏挚的母亲郭凝亲自来电邀约的林绮瞳,来到了位于与中南湖只有一道红墙之隔的府右新区。原本只是普通居民区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围了起来,大门处还专门设有武警站岗。据说因为中南湖这些年用地实在太过紧张,为了解决新进官员及其家眷的住宿问题,政府才特意划出了这么一片新区。所以,作为夏家第二代长媳的郭凝女士自然也就住进了这里。此外,林绮瞳名义上的父亲俞常林也同样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另一个区。
故地重游,如果不是一向尊敬的长辈病重,林绮瞳是绝对不想再踏足这个地方的。
在帮佣的引导下,她走进了郭宁所在的卧房。
“你来啦。”有些昏暗的室内响起一道虚弱的女声,那短促的气息、断断续续的痰咳,无一不说明着声音的主人身体状况有多糟糕。
林绮瞳胸口一紧,连忙快步走到了病床旁边。
“郭阿姨——”她惊呼出声,眼前这个面色蜡黄、全身大面积浮肿的女人,真的是当年那位虽然瘦弱却美丽端庄的贵妇人吗?
“嗳,好孩子。”看见打小就格外受她疼爱的女孩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郭凝示意林绮瞳坐到床边,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姨,对不起。我一走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回来看您。我没想到您的身体……”林绮瞳咬唇,说着说着,便没来由地鼻子一酸。
郭凝含笑地抚上她的脸颊:“傻丫头,当年什么情况,阿姨还不了解吗?你不回来是对的……”话语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郭凝本来欣慰的表情忽然又飞快地黯淡了下去。
林绮瞳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的异样。可是她不敢多问。进来之前她已经跟陪护做了详细的了解,郭凝这是已经转成了慢性的肺源性心脏病,无法手术也没办法根治,只能靠平常吃药静养、尽量少受刺激。
“您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担心郭凝又想到一些伤心难过的事情影响心情,林绮瞳赶紧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郭凝的神色果然由阴转晴:“医生说情况已经稳定了,按时吃药、多休息就好。”她让林绮瞳将自己扶着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这次回来你见过夏挚了?”
林绮瞳点点头。
郭凝叹了口气:“这个臭小子小时候明明很听话、很懂事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变得越来越混。”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林绮瞳,“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阿姨也没想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好你,可一转过背就为了那么个女人——”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她真是又气又怨、恨铁不成钢。
那时候的夏家因为军部里的派系斗争还有夏尚琨的情妇事件闹得乌烟瘴气,她担心影响正在备考的林绮瞳的心情,所以才让同意儿子带着她到外面去住。其实当时郭凝也有私心,她曾经跟好友林绯,也就是林绮瞳的母亲约定过,如果两个孩子能看对眼,就撮合他们结成儿女亲家。所以这次趁着两人在外面单过,朝夕相处的,说不定在感情上能稍微有所突破?
她设想得挺好,儿子那时候情窦未开、林绮瞳又只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同住的还有一个佣人吴妈,所以她并不觉得有必要去担心什么‘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之类的腌臜事。然而结果居然是她大错特错!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么禽兽不如,才刚刚满14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喝醉了,他怎么敢就把人家给——
郭凝回想起当时自己在接到佣人吴妈的电话之后赶到医院,那个才堪堪有了些许少女曲线的丫头正下身流血不止,不得不进行缝合手术。听完吴妈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她真是气得浑身发抖:这是强奸啊!对方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而这一切,都是她一手促成的,这让她怎么有脸去面对尸骨未寒的好友?于是当场,她心脏病发,晕倒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等到急救完了她再次醒来,已经做完手术的林绮瞳体恤地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担心,她不准备控告夏挚,而夏挚也不会知道一切,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至于她自己,则已经决定要出国留学。
郭凝失声痛哭,她想让儿子负起责任,两人可以先行订婚。可是林绮瞳决绝地摇头,说她不要没有爱的婚姻,就像自己父母的悲剧一样,所以她宁愿选择离开还有不去责怪。
而对此浑然未觉的夏挚居然在这时偷偷玩起了‘半失踪’。他将大半的行李搬出了住所不说,还时常关闭了手机、夜不归宿。越想越不对劲的郭凝于是开始四处寻找这个不肖子的下落,最后在丈夫的协助下,终于将人和那个枉为人师的女人在他们姘居的地方抓奸在床……也就是那一刻她终于知道,林绮瞳和儿子是绝对不可能了,这样混帐的儿子,怎么能配得上那个好姑娘?
想到这里,郭凝对眼前的林绮瞳充满了愧疚。她是真心疼爱这个挚友的女儿,所以才希望她能够成为自己的儿媳、然后继续将她留在身边呵护她。可夏挚毕竟是自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坐牢,因此只能选择违背自己的良知而把事情压了下来……
“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已经全部都忘了。”林绮瞳知道郭凝的想法,“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体,那些会影响您心情的事情,您统统都不要再想了。”她并不想旧事重提。
郭凝明白,这是孩子不想让她情绪波动再次犯病。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一时间她百感交集。
两人又聊了一阵,郭凝突然打听起俞家和聂家的传闻来。
“没有这回事。”林绮瞳否认,“他们要上位、要拉帮结派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想拿我做伐子蹚这趟浑水,不可能!”
“是啊,可不是浑水嘛。”郭凝闻言双目放空,“那些男人为了权势,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想到不久前被她无意中发现的那些足以令她惊骇到病发的蛛丝马迹,她充满病态的脸上竟然慢慢扩散出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
林绮瞳猜想,郭凝也许是对挂着丈夫的名号的那个冷漠寡情的男人彻底寒心了吧?
“听说您住院期间,‘他’一次都没去看过您。”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试探性地问出了口。就像对俞家的人她叫不出那些代表亲密的称谓,郭凝的丈夫夏尚琨,她同样不愿对他尊称。
“他又不是医生,来了有什么用?”郭凝自嘲地笑道,“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为什么不离婚?”林绮瞳不明白,既然彼此只能互相折磨,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放手?
郭凝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咱们这样的家世,一旦政治联姻就几乎是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呢?更何况,为了以后的仕途,那些男人不会愿意、也不敢同意离婚的……”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从前那个热情似火、说一不二的林绯,“其实我真的很佩服你的母亲,为了爱情她能够毅然放弃自己的国籍,而当发现遭到背叛又无法离婚,她也能狠得下心来跟那样一个大家族完全决裂……这样的勇气和魄力,世界上能有几个女人做得到?”
林绮瞳闻言,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你母亲……你是不是很恨她?”意识到了林绮瞳的反常,郭凝忍不住问道。小小年纪就被母亲‘抛弃’,这个孩子应该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吧?
林绮瞳紧紧咬唇,这个她自己也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再一次让她的双眼开始止不住地酸胀。
怎么可能不恨呢?就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林绯居然舍得抛弃亲生女儿?
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好到让她明明知道俞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吃人的地方,却还是能狠心把自己一个人扔给那一群豺狼?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她憎恨的男人的血脉,所以,她才不想要她?
林绮瞳抬起头,将快要涌出的泪水逼回眼眶。
“我恨她。”她听见自己说,“但我更想她。”
所以如果林绯能够活着,不管是否将她带走,她都愿意接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告状,说奶奶和爸爸又一次打了她。如果她能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在林绯和俞常林拳脚相向大吵的时候,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好想妈妈、真的好想好想她……
“哭出来吧。”郭凝将悲从中来的女孩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林绮瞳不恨林绯——这个答案让她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住院的时候,郭凝一度以为自己可能会熬不过这次病发了。她不愿好友一直被女儿怨恨,所以才打算叫来林绮瞳,告诉她一个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却足够洗刷林绯‘罪名’的巨大阴谋。不过现在自己病情已然稳定,林绮瞳也没有因为不知道缘由而埋怨生母。既然如此,这未查清的真相,还是暂时不要告诉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这孩子还那么年轻,何必让她卷进这肮脏污秽的漩涡中来呢?那些该讨的债、该报的仇,还是让她这把将死的老骨头在有生之年来替她完成吧……
郭凝轻轻地拍着林绮瞳的后背,在她的一阵阵悲痛的哭泣声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