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初景并没有送李梅的最后一程。
接走李梅的车从医院后院驶出,车子行驶得平稳又缓慢,仿佛不忍惊扰她的睡眠,尽管它再也无法打搅了。它将要在这沉寂的深夜穿越大半个城市,在所有人的梦边经过,悄无声息地将一个生命已离去的躯壳送到郊外的殡仪馆。
顾新阳是在医院前院找到的徐初景。她在寒风中裹着一件大衣,脸躲在围巾后面,坐在前院角落的石椅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顾新阳坐在她旁边了,才知道她在看什么。
十多米远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冻得脸通红,但是对着手机那头高声喊着,难掩喜悦之情:“生了生了!生了个胖丫头!……媳妇休息了,明早再回您电话!……小丫头好看得很,长得像我,嘿嘿……”
徐初景扭头看顾新阳,道:“今晚降温了。”
“嗯。”
她摘下围巾,围到他脖子上。
“你看起来比我还冷。”,然后她将大衣的帽子戴上。
他乖乖地任由她轻轻打了个结,而后两人一起看那欣喜的父亲一个接一个电话地分享喜悦,足足讲了四十多分钟才打着喷嚏回了室内。
她终于开口:“两年前,送走我外公那晚,我也是坐在这里,就这个位置。前一周说好的入春,结果那晚却那么的冷。但是那天我坐在这院子里,也看到一个家庭迎来了新成员。”
他偏过头看她,却发现她还在望着远处。
“我以前觉得除了生死,都是小事。送走外公那晚,我一回神才发现天亮了,那天的天空特别的蓝,特别沉静。原来不管前一天发生什么新的一天依然会来,甚至那天的天空会更加的明亮。”,她顿了顿,“我才知道,原来生死也只是一件小事。”
他没有回话,她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夜更深了。顾新阳的手机一直明明暗暗,是万午在联络他。
他忽然开口道:“两年前那晚……我一直在那儿。”
他指向了身后的树下,离这张石椅不过五米距离,有一个垃圾桶在一旁。
她总算看向了他,眼神中带着惊讶。而这次却反倒是他躲开了她的眼神。
“我本来从你外公抽屉顺了包烟,当时站那是想抽烟。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觉得此时此刻,想要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地吸一口。”
“那晚风大,打火机也不防风,怎么打也点不着烟。之后,我便看到你走了过来坐下。”
他看向她,一向平静的双眸中映着点点灯光:“我看到你,没有哭。”
她下意识否认:“怎么会,我泪点很低的……”
他笑着摇头。
“你一开始在看那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报喜的父亲,后来那人也走了,你便枕着椅背仰着头,开始对着天空面无表情,但眼泪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这个描述,徐初景扶额。
他拉住了她扶额的手,收到了掌心里:“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这么能哭的人,忍不住看到了天亮。结果等天亮了看清你的脸了,正准备好好端详端详,却发现你不哭了。”
她又想扶额,才想起来手被他拉着。
两人默契地无话,肩碰着肩坐着。过了一会,顾新阳还是没忍着问了她。
“你似乎不记得了,那晚我们说过话。”
徐初景诧异,她确实不记得了。
“你后来看到我手里的烟,走过来和我要,然后熟练地点上开始吞云吐雾。”
徐初景打了他一拳:“你骗谁呢,我才没做过这种事。”
顾新阳笑得开怀,揉了揉她鼓起来的脸:“嗯,骗你的。”
她好奇:“所以我和你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
她撒娇:“告诉我嘛,新阳,说嘛。”
句尾语气都是跳起的,但还是遭他拒绝,“撒娇不管用。谁让你自己忘了。”
徐初景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气恼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不是。”他摇头。
她今晚诧异了太多次了:“那我们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那是我们第二次见吗?”
“自己想。”,他回答第二个问题,“不是第二次。不过两次见面之间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就不告诉你了。”
徐初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顾新阳揉脸揉得更起劲:“明明是只熊,装什么小猫咪。”
自然又换来一拳打在手臂上。
那其实是他们第四次对话。
他发现她不哭了,因而收回了视线,正在想着这烟还抽不抽了。方才那么冲动,现在又担心万一染上烟瘾多不好。她外公早年有酒瘾,后几年也戒了,只会在酒瘾犯了的时候用牙签蘸一蘸,然后叼着那牙签细细回味。临江道那边的人拍马屁说外公有气势,叼着根牙签特别像大佬。只有他知道外公一般牙签抿得越紧,酒瘾越是犯得厉害。
但是外公还是死忍着不沾酒的,还要教导他凡事要“点到为止”,任何事都不要成瘾,包括感情。外公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教的,他也是这么认同的。
所以那包烟随即便进了垃圾桶。
然后他听到了她舒了口气。
他一扭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站到了离他一米远,捂着鼻子嘴巴。瓮声瓮气:“那个,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居然是借纸巾擦鼻涕眼泪的。他当时心想,这个人果然哪方面都奇奇怪怪的。
顾新阳低头看着和他碰着肩膀的女孩,决定这些事要想不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另找了个话题:“李梅的遗体已经送走了。”
她轻轻应了。过了一会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梅被带走后不知道怎么脱的身,后来跑到了学校天文馆顶楼,服毒了。”,他从口袋摸出了一个信封,“留给你的。”
信封上写着“给314的妹子”。她拆开发现里面短短两句,却是质问:“他已经把照片处理了,也答应放过我了,但你为什么要去查这件事?为什么不让这件事过去?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
顾新阳嗤笑:“去查这件事的除了你还有警察,凭什么怪你?”
徐初景情绪平淡:“但是她确实痛苦到自我了结。”
她收起卡片,又问:“袭击我的是谁?”
“李梅的未婚夫。她在老家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朋友。这个未婚夫和她是青梅竹马,但前几年不告而别便去了外地打工,除了每个月给李梅打学费声讯全无。因此李梅一个人在老家也待不下去了,高职也没毕业就离开了老家,辗转了几地打工。”
徐初景了然:“所以她第一次割腕时压根没有提家人的事,因为她没有了家人,唯一的朋友也不在老家,也通知不到他。”
顾新阳点头。
徐初景问:“你知道我们学校天文馆会对外开放,每两周举办一次观星活动吗?”
“不知道。”顾新阳皱眉,“这我怎么会知道。”
徐初景道:“你不知道?这个活动和本市大中小学有合作,我小学三年级时学校也有组织学生参加。”,她问,“所以你不在本市长大的吗?”
顾新阳才领会她的意图:“试探我?”
“这哪是试探,我不都直接问出来了。”
顾新阳回答:“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过我从没参加过,因为观星活动都在大晚上举行,结束后必须由家长接走。而我的家长并不愿意为了我大晚上地跑出来。”,他说着话中带了不悦,“这个回答满意了吗?”
再问下去,可能就是雷区了。因而她移开了视线,接着道:“这个活动也对社会开放,甚至被列为十大来本地必须打卡的地点之一。”
“所以刚来本市工作生活的人,很大几率也参加这个活动。”
徐初景点头:“这个地点对李梅而言一定意味着什么,她才会选择在那服毒自杀。可能她在那遇到了刘幼清,也可能是在那认识了林道几。”
顾新阳回了万午的电话,李梅的未婚夫被拘留着,能送李梅一程的也只有他们几个。
徐初景本来是趁陪床的徐妈妈睡着了遛出来的,没想到徐妈妈早就醒了,而且并没有听她的理由,便同意了她一同去守夜,还让他们坐了程顺风车。
齐斯霖必须回去照顾弟弟,而陈厝和万午则是跟着殡仪馆的车走的。徐初景二人到殡仪馆时发现陈厝正面色不善地坐在一旁,而万午却模仿着法师的动作投入地挥舞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徐初景听了听,似乎在说什么孤魂野鬼不要来打扰李梅之类的话。
当年赵匡德的守夜与葬礼也是在这举行,徐初景有些许印象。
顾新阳自然也不会跟着万午折腾,和陈厝坐到了一起,两个人也不聊天,各拿着一个手机打着手游。
徐初景心思一转,走到了万午身旁学着他挥舞着纸钱,假装无意间提起:“小胖,你以前来过这吗?”
“来过好几次了。”
徐初景没有深究哪几次,直接问道:“那有来过我外公的葬礼吗?”
万午点头。
“和顾新阳一起来的?”
“徐姐姐你问我这做什么,小太阳不乐意我说的。”
徐初景只好道:“那我问些和他无关的事。葬礼上你是第一次见我吗?”
“是呀”,万午道,“虽然赵爷爷经常提起你,但是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尽管徐初景很质疑她外公为什么会经常提起她,但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深究这些了。“你是怎么认识我外公的?”
大概是因为这之间不涉及顾新阳,因此他回答得爽快:“任性以前叫流金,任性是余欢接受后改的名字”,他科普,“我妈以前在流金陪酒,爱上了身为客人的我爸,后来怀了我。我妈本来把我生了下来是为了留住我爸,没想到最后我爸还是没有娶她,所以她心灰意冷地把我留在了流金,便失踪了。”
没想到万午有这样的身世。徐初景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万午倒是看开了:“没关系的,虽然在流金不太高兴,我也只能住在杂货间,但我正是在流金认识了小太阳,后来陈皮的爸爸也帮我找到了我姥姥,我姥姥可疼我了。”
“那可太好了。”,她由衷地为他高兴。
也许是她语气带着真诚,万午看了看顾新阳没注意到二人,便向她透露了一个消息:“我从小在流金杂物间长大的,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但小太阳不一样,他是赵爷爷的养子,赵皇叔还有几分威严的时候,流金的人是当他小少爷一样捧着的。当然后来安家靠安三爬上来,赵爷爷失势后流金的人看小太阳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差不多了。”
四叔公说过顾新阳是赵匡德养的。但是徐初景只想着这个“养”是培养,是收他为手下,却没想到是字面意思上的“养”,是赵匡德的养子。
赵匡德为什么会领养他?和他家有渊源?还是别的原因?
徐初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问万午:“你知道新阳是什么时候被我外公领养的吗,是不是12年前?”
万午回忆:“好像是吧,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我已经上幼儿园了。”
徐初景又问:“那新阳和你一起住在流金吗?”
“不是啊”,万午这倒肯定,“小太阳和赵爷爷一起住,住在他家呀,一直到赵爷爷去世他才搬出来的。”
“不可能”,徐初景斩钉截铁,“我13岁前都和我外公住在一起。”,而她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顾新阳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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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继续无肉
本章加点回忆,略略提一下学姐和小太阳的过去。但友情提示,小太阳以前并没有喜欢学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