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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离二楼最近。
白清见白茶上了楼,吩咐柳妈端了碗燕窝到餐厅,边喝汤边留心着二楼的动静。
隐约听到陆维钧的低吼,她一栗,瓷勺都握不稳,“当啷”掉在碗里。
摊开掌心一瞧,果然,汗津津的。
她料到了陆维钧会生气,会很生气,但她没有料到陆维钧会做得这样狠。
这天晚上,陆维钧便把她叫到了主卧,沉默良久,单刀直入地对她说:“白清,我们离婚罢。”
白清只觉得,一瞬间,天都塌了。
她僵硬地扯开一个笑,粉饰太平:“怎么了,维钧?怎么突然……”只有绕着绢帕的手指,泄露了她的不安。她东拉西扯,试图绕开这个话题:“对了,柳妈的儿子,叫柳喜罢,要娶妻了,你听说了吗,柳妈想……”
见陆维钧冷脸,不为所动,她再说不下去,泪光点点,颤着唇求他:“……为什么?维钧,我不要……我不要你和离婚。”在她的观念里,离婚与被休弃并无区别,依然是件极不光彩的事,连她的家族都要跟着蒙羞。
陆维钧却自顾自地说,说他愿意把他手头有的一切都给她,来补偿她,但更多的,他却给不起了:“陆公馆可以留给你,你依然可以留在上海,银行内还存着些房契、地契、银元,一并都可以给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尽快登报。”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白清细着嗓子反驳,眼泪簌簌地落。
陆维钧却心意已决,已经不在乎她在说什么了:“既然陆公馆给了你,我再留下来,便不合适了,明早我会让柳妈来收拾我的东西……就这样罢。”
他平静地吐出仿佛经过千百次考虑的话。
白清痛苦地扑上去抓住他的手,摇头,泪都溅到被面上:“维钧,求求你!我不要和你离婚……”
陆维钧看着她满脸是泪的样子,突感无力,他拉开她的手,叹息道:“……白清,你真的觉得我们的婚姻还有存续的必要吗?”
“有!当然有!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们都有孩子了,不是吗?”白清反抓住他的手,尖细的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
陆维钧无动于衷,只安静地看着她渐渐失控。
白清终于破功,她抽噎着大哭:“是因为茶茶,对吗?”
她好恨,但她既恨不起来陆维钧,也恨不起来白茶,只好恨自己无用,不得丈夫的喜爱。
“陆维钧,我都知道了,你昏迷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
“既然你都知道了……”陆维钧咽下了话,真到了这一刻,他竟然生出了一股解脱的快感。
他大方承认,白清反无话可说,她难堪地阖上泪眼,豆大的泪珠顺着脸庞滚落,串成一条银线。
陆维钧见她哭得可怜,也生出了几分不忍,话锋一转,安慰她道:“……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茶茶,你不要多想。”
他本意在于告诉白清,是他们的婚姻本身出现了问题,并不关白茶的事,却不知道他下意识地维护白茶的话在白清心上又划开了一道怎样的口子。
陆维钧仔细地想过:他真是因为白茶才想要离婚的吗?
不,不是,白茶只是一根导火线。
只不过,白茶美丽、热烈、勇敢,陆维钧本世故冷清,她的出现让他的生活都活色生香起来。她让他知道到了期待为何物,酸涩为何物,惊喜为何物,恐惧为何物……
像一个开过荤的婴儿,未开荤之前或许觉得米糊也不错,也能度日,但一旦开荤后,便绝不可能再满足于只依靠米糊度日的日子。
像陆维钧,在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丰富的情感,七情六欲,每一种都极致到能把他抛上天又碾入地后,就无法再忍受一滩死水的生活。
他只是无法再那样活着了而已。
陆维钧坚决地握住白清的手腕,卸下来,迫她放开他。
他下的力气太大,白清又固执地不肯放,最后竟托得她摔倒在地,整个人半跪在地上,却依然死死地拗着他的手不放。
白清死钳着陆维钧的手臂。
她不敢想象离婚之后,等待她的会是怎样凄凉的结局,这样的惶恐和不安让她不得不牢牢地抓住自己唯一的希望,甚至,口不择言道:“不要!我不要离婚!维钧,你喜欢茶茶,没有关系,我愿意和茶茶共侍一夫!我愿意的!你可以纳茶茶为妾……不!让我做妾也没有关系……”
白茶听到姐姐摔倒的响声还以为陆维钧和姐姐大吵、一怒之下对姐姐动手了,一凛,赶忙跑来查看,她匆匆地跑来,推开门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看到她的姐姐跪在地上求陆维钧不要离婚,说愿意和她共侍一夫。
白茶仿佛被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可笑地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姿势,不敢置信地看向陆维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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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中耍皮影戏似的,滚过怀疑、惊讶、了然、可笑……最后变成一种荒唐,一种决绝的荒唐——她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翻出箱子开始整理东西。
陆维钧的余光瞥见白茶衣裙的一角,来了又走,便知道事情要坏,见她什么都不问转身便走,更是慌乱到无以复加,他挣开白清的手,不顾刚刚愈合的伤口,忙掀开被子、下床追了出去:“茶茶,你听我解释……”
可要解释什么呢?解释他没有要和白清离婚,还是没有喜欢她?陆维钧再急却也撒不出这种谎。
白茶将衣裙从衣柜里取出,一股脑地塞进箱子,并不理会陆维钧围着她,说着什么。
陆维钧的目光紧跟着白茶,白茶走到哪里他的目光便跟到哪里,来来回回,却不敢真正地拦她,怕更惹恼了她:“茶茶,别走,好不好,这件事是我的错……”他徒劳地认错,希望起码争取个“态度端正”。
白茶不理他,只专心整理,权当没有他这个人。
简直和他梦里,她翻脸无情的样子,一模一样。
眼看她已经收空了两个衣柜里的衣裙,在合最后一个箱子了——陆维钧顾不得许多,从身后抱住她,不让她继续。
他软了声音,低声问:“走之前,起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他人高,却偏要埋在她的颈子里说话,呼出的热气全部呵在她的后颈上,害她敏感地栗起一身鸡皮。
白茶羞愤又难堪。
她挣扎,他却不放,任她空踢着双腿,她忍无可忍地去挠他手背上的肉,掐他,拧他:“陆维钧,你干什么?你放手!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觉得他实在无耻之尤,连块遮羞布都不要了!
“你是我的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放手!”
白茶说着说着,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王琛说的是真的。
原来连白清都知道。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瞒着她一个人,让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她竟然还自作多情地去劝陆维钧和白清和好,陆维钧和白清恐怕都在心里笑她罢?
当然,最可恨的是陆维钧。
他一个人不知廉耻就罢了,还硬要拉上她一起。
他坏她的名节,害她空惹一身骚。
他让她以后怎么面对柳妈、张妈、王嫂?怎么面对她的姐姐?怎么面对她的父母?
“茶茶,我是真的喜欢你……”陆维钧小心翼翼捧上一颗真心,却果不其然,被她摔得粉碎——
“我不要听!”
“陆维钧,你无耻!”
“想我嫁给你,你做梦!”
她是用刀的高手,刀刀正中他心里最软的一处。
陆维钧红了眼。
“……我无耻?”他喃喃。
他看着她毫不留情的样子,又陡然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狠。
他把她扔在床上,不顾她的尖叫和踢打,压住她,掰过她的脸,看进她的眼睛,轻声问,“茶茶,我就是无耻……”
她拼命挣扎,他便更大力地掰过她的脸,强硬地制住她,甚至,吻在她的脸颊上,“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脸!”白茶揩了把脸颊上他留下的一点津液,气得一记耳光甩到他的脸上,却只激得他的眼睛更红,眼神更狠,声音更轻,“……茶茶,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要脸!”白茶又甩了他一记耳光,掌心麻疼,心也麻疼。
她忍不住崩溃大哭。
陆维钧狠戾又受伤的脸在她婆娑的泪眼中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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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白茶还是走了。
她走的那天,陆维钧在她往日里读诗、种花的阳台上立了一宿,抽烟。
而白清依然住在陆公馆,只不过,昔日的女主人变成了守着一座空宅的幽灵,她比以往更闷、更怯懦了,有时候,陆维钧的一个眼神,都能骇得她耸肩,她怕陆维钧为了白茶的事责怪她,也自责着。
后来,陆维钧用笔名“隹匀”,开始给白茶写信。
无数的信件,雪花般飘到白府。
白茶在拆开第一封“隹匀”的来信,意识到寄信人是陆维钧后,便让下人拿去烧掉。
他来一封,她烧一封。
她没有一封回信,他却仍执着地在写,仿佛在和她比耐性。
后来,有下人议论说,大小姐和姑爷好像离婚了……这已经是大半年以后的事。白茶下楼用餐时正巧听到,只觉得“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样一步”,她不再有那样大的反应,甚至觉得或许白清和陆维钧离婚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将两个不爱的人强绑在一起互相折磨,何必呢?
后来,又过了许久,陆维钧受伤了,很重的伤,全国的报纸都在报道,白茶想不知道也难。她上街采买时听到报童吆喝着报信,心头猛地一跳,回到白府后,恰逢下人递来了“隹匀”的信,问白茶,小姐,还是拿去烧掉吗?白茶犹豫了会儿,终是让留下了。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虽然讨厌他,却并不希望他真正死掉,毕竟,在明面上,他的命运和白府的命运仍然是绑在一处的,为了白府,她也得关心下他是否安好;更何况,报纸上的报道多半是不可信的,许是别的什么人不怀好意,刻意夸大他的病情,乱他的军心,又或许是他自己放出的假消息。她想知道真相。
这是她第一次读“隹匀”的信,尽管他已经写了那么多封。
她想象着陆维钧端坐在办公桌前,戴着金丝边儿的眼镜,旋开笔写信的模样。
他写道:“茶茶,近日忙碌……陆生同我告了假,回乡娶妻……”
信件有延迟,这封信里他还在说上个月的一些闲事,桩桩鸡毛蒜皮,他却不厌其烦地一桩一桩说给她听:说他和哪个军官摸牌,输了大钱,咄,那个军官出老千,实在怪不得他技艺不精;说礼查饭店上了几道新菜式,他去尝过,不错,下次想带她也去尝尝,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后来的信,白茶一封一封都打开来看了。
他写道:“茶茶……到了吃桃子的季节了。如果你不讨厌我向你献些无聊的小殷勤,我寄些南方的蜜桃给你。”
他写道:“茶茶……愿你安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他写道:“茶茶……”
终于,她看到了他写他受伤了的信。
他写道:“茶茶……吾爱。疼极,疼极,想让你给吹吹。”
十四个字,看得白茶俏脸一红,烫手般地扔了信,又担心下人看到,匆忙地捡起来。
她又展开信纸看了一遍,才发现,这一回,他给的署名是:你讨厌的人。
白茶想象着他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觉得,或许她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讨厌他。
于是,白茶第一次给陆维钧回了一封信:我要去英格兰继续求学了。
白茶的本意是让陆维钧不要再往白府寄信了。
陆维钧收到她的回信后,却惊喜非常,他只觉得他埋下的种子,在浇灌了那样久的水后,终于要破土而出、开花结果了。
他立刻让陆生打听白茶在英格兰的地址,然后,继续给她写信。
后来,这些信件成为了白茶在异乡孤独生活的一丝慰藉,便是连她的父母,也没有他寄得那样勤的。
五年后,漫长的动荡期终于告一个段落。
陆维钧因公至英格兰时,突然意动,想去看看白茶。
他怀着满腔少年般的热情,夜里独自坐火车抵达伦敦,真正站在白茶租的小房子的门口时,却近乡情怯,害怕了。
万一她已经有了爱人,万一她还是要赶他走——
陆维钧的眼睛发涩。
他定定地看着白茶的小房子的门,想象着白茶在里面偎在床头甜甜地睡觉的样子,许久,退后了两步,转身……
隔壁大卫家的狗狗嗅到生人的气息,狂吠起来。
“谁——”白茶正在整理房间,听见动静,抹了把手,前来应门。
门打开,风夹着雪粒子呼呼地往屋内灌。
那人裹着一件大衣站在一身风雪里,却并不回头看她。
白茶好奇,这么晚了,谁会来敲她家的门呢?
突然,她想到上月隹匀给她寄来的信,说这月在曼城有个会议——
她不敢置信,却已经相信。
她轻声道:“……陆维钧?”
陆维钧的眼眶蓦的一酸。
五年。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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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蝶恋花》完结。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本来决定写一个暗恋的、BE的故事——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于是只好梦里相会,而梦醒的时候,他们是恪守不渝的陌生人。
我想写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但是,无奈,HE的呼声太高。
(说到此处,伊丽莎黑摊手,并露出了无奈但宠读者的笑容。)
那好罢,狗血一点,琼瑶一点,给他们圆满吧。
修改版,“隹匀”二字,算是小彩蛋。
不仅是“只有你能完整我”,缺的绞丝旁和金字旁也是“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依然爱你”。
文中出现的历史事件全部有迹可循。短篇的节奏有些快,逻辑有漏洞处感谢大家包容。
再次感谢阅读。
大家《贺新郎》见!
(不要错过《蝶恋花》番外哦,有梅菜扣肉吃。)
(《蝶恋花)的打赏章中提到的《定风波》在修改,先发《贺新郎》吧,《贺新郎》请渣男皇帝来客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