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钧正在批阅公文,最近学生运动的事忙得他焦头烂额。
乍听这个消息,他从公文堆里抬起头,耳朵上还挂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中正旋着一支钢笔。他一时没有能将“白小姐”和白茶对上名字,一愣,问:“哪位白小姐?”
“白茶、白小姐!柳妈来递话,白小姐昨晚十二时都未归家,今早一打听才知道白小姐参与了昨天的学生游行……怎么办,督军,情报局最近本就盯学生运动盯得紧……”
后面的话,陆维钧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腾地站起来便往外走:“陆生,别急,别急,你去开车,不!把车钥匙给我!”陆维钧去抢陆生衣兜里的车钥匙。
情报局是什么地方?
白茶好好的怎么会进那里去?
情报局里,那些能吃人的审讯手段,竟然要用到白茶的身上吗?
一想到白茶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陆维钧的血都停流了。
他跳上车,把车开得飞快,油门次次踩到了底,偏不巧最近学生运动盛行,路上到处是学生,他的车几步一停,喇叭按得高响都不见作用,他开了两三公里便再也忍受不了了,拉开车门,弃了车便朝情报局飞奔而去。
陆生一定已经和情报局通了电话了,他不应该慌神,但见不到白茶、见不到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白茶,他怎么安得下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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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中午十二时的上海,骄阳似火。
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炙烤得如同蒸笼一般。
树木都被晒蔫儿了,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更遑论情报局门口站岗的警卫员了,他虽仍然抬着步枪、站得笔直,却终究被滚滚的热浪熏出了一丝惫懒。
他眨了眨被汗水蒙了的眼睛去望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也不知这样闷热的天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突然,前方的铁栅栏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惊呼,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他肃了神色,整了整枪,做好了应敌的准备——竟是有哪个不怕死的硬闯情报局么?却见是个单枪匹马的人,也不知为何,其他的警卫员用枪对准了他,却不敢真正拦他。
来人一身军装,一手提着他们的头头儿的领子就把人给拖了进来,直直地拖到了他的跟前。这么热的天,这人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浑身是汗,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似的,偏偏面色冷硬得如同一尊杀神。他把他们的头头儿扔到他的跟前,冷冷说道:“你们的参谋次长王琛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这样大的口气。
他下意识地去看这人的军衔,一眼看去,了不得,莫怪乎他们的头头儿被提着领子、木偶人似的扔来扔去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挣扎一下。他蓦地紧了心,放下枪,行了个军礼,毕恭毕敬道:“陆督军。”今天是什么日子?陆督军竟然一个人来情报局了。
另一个警卫员已经匆匆去通报了,陆维钧却等不及了,他命令他带路,自己却先一步跨入情报局的大门。到了参谋次长办公室的门口,他正想去敲办公室的门,陆维钧已经退后一步,然后,一脚踹开了木门,低吼道:“王琛!谁他妈的给你的狗胆,你竟然去抓她!”
木门被他踹得震天响,左右摇摆,几乎要卸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若寒蝉,惊讶于陆维钧的盛怒,甚至有隔壁的小文员偷偷探了头来看:也不知道王次长怎样惹到了这尊杀神,让他发这样大的火?
但王琛是谁?
他是情报局参谋次长,手上人命无数。每一个落在他手上的人,都难得善终。他见过活人各种各样的扭曲状,见过死人各种各样的死法,又岂会怕这样的小场面?
王琛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慢条斯理地戴上金丝边的眼镜。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才看清来人是谁,微微一笑道:“哦,我道是谁来了,这么热闹,原来是陆督军,陆督军坐……不知陆督军来有何贵干?”
陆维钧却一丝耐性也再无了,他和王琛打过交道,领教过王琛和稀泥的本事,若在平日,他愿意陪王琛玩玩,周旋周旋,但现在时间紧迫,白茶还在牢里,多过一分钟便要多遭一分钟的罪。
他上去就提了王琛的领子,把他提离开了办公桌,提到了面前:“我为什么来这里你心知肚明。我无空和你废话。放了她,立刻,马上。”
王琛并不惧他,反而笑得更深了,他顺势替陆维钧掸了掸肩章,道:“不知陆督军说的是谁?”
“嗐,瞧这天气热的,惹来陆督军一身的火。刘秘书!给陆督军泡杯菊花茶进来,消消火!”
“王琛,不要和我装傻。”陆维钧把他扔回他的座位,盯住他。
王琛只欣赏着陆维钧近乎碎裂的“冷静”,觉得有意思,不愿意松口:“我真的不知道陆督军在说谁。”
现在,外面的形势敏感,他替新政府办事,有恃无恐,反而是陆维钧,陆维钧今天真要是把他这里砸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出了情报局的门也决计讨不了好。所以,也可以说,陆维钧闹得越大,他反而越安全。
王琛略带嘲弄地看着他,军阀又如何,督军又如何,他陆维钧不也就是新政府养的一条狗吗?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他吗?他敢反吗?
他微笑,整了整军装,佯作回忆状,一点点把陆维钧往临界逼:“情报局昨天抓了百来个学生呢,我哪里都记得清名字,前天便更多了。不过,学生妹妹……呵……真是些不禁玩的……”
一个“玩”字激得陆维钧忍无可忍地掏出了枪,他毫不犹豫地一枪打在了王琛身侧的墙上,然后对准了王琛:“王琛,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他的眼睛血红,犹如一只想要逃脱却不得法门的困兽。
枪声一响,所有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人都尖叫着四散开了,警卫员立刻围上将枪口齐齐地对准了陆维钧,连王琛都怔住了,他摸了摸脸颊上的血——子弹击穿墙壁飞出了无数碎屑,碎屑飞过他的脸颊,狠狠地擦下一道血痕。
他不敢置信——陆维钧疯了吗?他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陆维钧的声音冷得像从地狱爬上来的、追着他索命的鬼:“我不和你开玩笑。她如果有事,我今天敢杀了你情报局里所有的人,给她陪葬。你打她一鞭,我抽你两鞭,你插她一刀,我捅你两刀。”
陆维钧踢军靴一步步走近,将还热乎地枪口抵在他的眉心,忽而,淡淡一笑:“你呢,王琛,你敢吗?你敢杀我吗?”
“你们动白家人之前,是不是忘了问问我这个白府的女婿怎么说?还是这些年……我太好说话了?”这句话,陆维钧是看着他书桌上的一盏灯说的,灯罩内藏有监听设备——这句话,他不止说给王琛一个人听。
在这个乱世,谁的枪杆子硬,谁说话就硬,而陆维钧,恰恰是说话最硬的那一拨人之一,全中国最富庶的上海、浙江都在他的手里,大不了他就反了,新政府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王琛,终于,慢慢地肃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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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局的地牢阴冷潮湿,密不透风,难见天光。
白茶蹲坐在牢房的一角,不时地有和她一同被抓进来的人被拖出去拷打,然后又被像块破布似地扔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她——她其实没有吃什么苦头,她承受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压力。
空气中充斥着鲜血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鞭声,以及被“审讯”时嫌犯发出的痛苦的尖叫声,白茶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想了一整晚,都没有想明白一件事:情报局怎么会抓她呢?情报局怎么敢抓她呢?
白茶的父亲白瑞恒是新政府的实权人物,虽然,他的官位是卖了旧政府换来的;姐夫陆维钧是上海镇守使、浙江督军。
当年,白陆两家联姻甚至是新政府的意思——白瑞恒叛了旧政府、投了新政府后,为了保证他不二次叛变,也为了监视他的行动,新政府便做主,让白瑞恒嫁一个女儿到陆家。
当时的陆家不过是个没落的封建贵族——从血脉上讲,和新政府倒算是一脉——新政府打了白瑞恒一个巴掌,便又赏了他一颗甜枣,让他掌了实权。陆维钧也是借了白瑞恒的实权,才一步步从从前名不见经传的没落贵族之后,成为了现在的一方督军。
说起来,那一年,白陆两家联姻,陆家相中的,本来是白茶。
但白府多少在联姻中存了点私心——白清本就体弱,日后的嫁娶怕是艰难,陆维钧年轻英俊,又前途无量,不失为良配。更何况,当时,白茶还那么小,是白瑞恒和夫人捧在心尖上的人,又怎么舍得祭出她去当政治的牺牲品。于是,白府便安排白清和陆维钧速速成婚,而把白茶送去留洋,避开了这场风波。
情报局会抓她,恐怕是形势越发紧张了,新政府要彻底肃清旧政府的人了,而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她的父亲,白瑞恒,这个“三姓家奴”。但是他们不敢动白清,只敢动她,也许是……到底忌惮陆维钧手下的兵。
白茶仰头,看着透过地牢上方的一小扇天窗漏进来的一束阳光——夏日快要结束了,天要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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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听到有人穿破一团团的黑疾步而来——地牢里黑逡逡的,她其实并不能看清楚来人,她的心猛地一跳,紧接着又产生了一种“终于”的坦然,她还以为情报局终于要提了她去“审讯”了——却落入了一个无比温暖的怀抱里。
男人的怀抱结实、有力,抱起她来便像抱起一只雏鸟,铺天盖地的安全感把她包围了、淹没了,她闻到了一丝男人剧烈出汗后才有的蛮味,也闻到了好闻的薄荷味道。
他说:“茶茶,别怕,我来了,我们回家。”
他把她的头埋进他的怀抱里,不让她看一会儿外面的血腥场面,几不可闻地道:“……你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