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兴庆宫词--贫贱夫妻百事哀

徳骏这日值早班,退值早。阿霁抵家时,他正在厨房里打水。把井挖在厨房里,是他的别出心裁,方便身小力亏的阿霁取水。

他平时公务忙,家事尽委托阿霁,心中惭愧,一有时间便帮着劈柴打水,喂鸡喂鸭。

阿霁听到水声,便来到厨房。

徳骏把一桶水倒入水缸,回身看到她,不觉微笑,“回来了?玩得可开心?手里拎的什么?身上穿的又是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话,倒是叫心里有鬼的阿霁噤然。

“怎么了?”徳骏放下水桶,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漆盒,凝视她的眼睛。

“什么怎么了?”阿霁惴然问。

“你好像哭过。”

阿霁抬手揉揉眼睛,笑道:“听弦弦说她过去的事,太惨了,没忍住。”

“忒心软。”徳骏低头吻她红肿的眼皮,又退后一步,看她身上的藕紫襦裙,“你穿嫩色纱罗真好看。”

“弦弦送我的,一定要我换上。”

“弦弦真好,霁霁又交了好朋友。”徳骏又把一个吻落在她裸露的锁骨上,“你舞学得怎样了?”

在知晓内幕之前,阿霁羡慕过舞姬的生活,以为她们穿着罗裳,梳着高髻,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以才艺谋生,是很浪漫的职业。她总嫌自己不够妩媚,想藉学舞柔软腰肢,便拜了娅娘为师。

“不学了,好辛苦的。”她意兴阑珊地说。

徳骏的注意力已转移到手中的盒子上,“那就不学了,以后我们阿霁除了服侍夫君,什么辛苦的事都不要做——咦,这是什么?”他望着漆盒里张牙舞爪的一只与绿帽盖壳的一只,目瞪口呆。

“我今日垂钓的收获。”

徳骏哑然失笑,“下次不可钓这绿毛的玩意儿,你家夫君会误会的。”

阿霁朝手里呵气,“这里好冷,我很累,回卧房躺一躺。”

应弦送的衫裙美则美矣,太轻薄了些。

“我送你。”徳骏看出她的倦色,将漆盒放到一边,抱起她,一路说道,“台城近处的公府都引了玉髓山的温泉,地气暖和。你从那里回来,自然不适应家里苦寒。你等着,阿霁,有朝一日,我也会让你住上有温泉水的府邸。”

他只穿了短衣干活,也不怕冷,火力很壮。阿霁把脸埋在他胸口,感受他的体温,闷闷地说:“你不必飞黄腾达。便是你去讨饭,我也拿了破碗陪你。”

徳骏把她放在床上,额头相抵,觉得她温度有些高,“你好像着凉了。”拉过被子裹紧她,“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阿霁裹着棉被,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姜汤,眼睛给热气一薰,泪珠成双成对落下,滴入碗中,怕徳骏起疑,只说:“好辣,好辣。”

徳骏拿过碗,尝了下,“也不很辣呀。你呀,忒娇气了。”

阿霁一边继续喝掺了泪水的姜汤,一边问:“鸡喂过了吗?”

“喂过了,”徳骏举一反三地答,“鸭子也喂过了。园中的白菜全砍了,码在储物间。”

他待身体暖和了,才熄灯上床来,搂她在怀,“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阿霁的双眸在夜色中泛着湿光。

以往每当徳骏值早班,夜晚小夫妻总会有一夕云雨欢愉。今晚借生病躲过了,明晚呢?以后呢?这一月之内,她都不能同徳骏欢好,他焉会不起疑?可万一今日因奸受孕,那——她宁死也不要生下皇帝的孩子!

想起白日间姬澈那骄狂淫邪的样子,她恨得浑身发抖,“昏君,昏君,老天降个雷,劈死你吧!”

次日醒来,她烧得更重了。朦胧睁开眼,见徳骏坐在床边,一脸的歉意,“阿霁,我刚刚接了圣上旨意,护送晋国公去北境巡兵,要两个月才能回来。”

阿霁吃惊之下,清醒了几分,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不要去!”

徳骏连忙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本来你病着,我是不能走开的,可我这样的执金吾,一辈子有几回接触晋国公的机会?”

阿霁泪水盈睫,“你就只想着升官,老婆都快丢了也不顾。”

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她病中难免娇蛮,你不要被她绊住了,快去晋国公府报到吧。”

是娅娘。

徳骏答应着,亦是难舍难离,久久吻着阿霁,“阿霁,我的好霁霁,你多保重。差事一完,我立刻回来。娅娘答应帮忙看护你。有她在,我是放心的。你可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伤了人家一片好心。”

“好了,”娅娘催促他,“占玉也是一去两月,家中老的小的比你多,也没这么罗嗦。你快去吧。”

于是,他就真的去了。

阿霁听到关门声,便开始流泪。娅娘隔一会儿,替她换一次湿掉的枕巾。即使她睡着,那泪水也源源不断。

娅娘想:真是个水做的人呵。

那年的集体婚礼上,几十个新娘,娅娘一眼就相中了稚幼的阿霁,只因她身具美人骨,初时不显,日后定能长成绝代佳人。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世,女子唯一的资本就是容貌。美人总会有奇遇。娅娘视友谊如投资。如今,她投资的美人获得了帝王恩宠,可以带来最高无上的回报。

娅娘得意地微笑,凝视着阿霁的睡颜。

院门外有车马喧闹声,娅娘示意小婢出外查看。

不多时,小婢将一群人领进内室。他们男的袍服炫耀,戴着襆头,女的广袖罗裳,梳着新样宫髻。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白面无须,气质儒雅,像个文士。

“您是——”娅娘骨碌着一双眼,问道。

那人一笑,道:“见过高娘子,仆乃长生殿都知赵乃谦,奉上命来接贵人娘子入宫。”

长生殿都知专司皇帝寝宫事宜,在内廷是权势极重的太监。

“啊,是赵先生。”娅娘连忙见礼。

赵乃谦还了礼,走至床边,见阿霁一脸潮红,睡得不甚安稳,枕巾上一片泪痕。

“贵人娘子这是病了?”

娅娘答:“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赵乃谦名人拿来一张洁白的裘皮大氅,将阿霁包裹好,抱起往外走。

阿霁睁开眼,寒星般的眸子警惕地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赵乃谦的心竟无端地牵痛,在她后颈轻轻拍了一下,“我是娘子的仆人。”

她便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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