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然后,是少女16岁生日的前一天。
尽管那段时间很忙,但他依旧抽了空,回了一趟这个遥远的海岛。
工业革命带着细碎煤渣屑的辛辣、呛人味道的昏黄浓雾已经弥漫了欧洲的每一个区域,火车开动嘈杂的喧豗和喷出阵阵的白烟让他,格外怀念这座海岛远离尘嚣的,杳远和宁静。
还有那个姑娘,纯白干净的,笑靥和拥抱。
他想,他的小姑娘应该,又长大了不少吧?
她本来,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呢,还好一点都不像她爹。
已经差不多到了,可以初拥她的时候了呢。
想着,黑发绿眸的绅士唇角微弯,啜着一抹轻柔的笑意格外,迷人。
可是,刚踏入圣马洛城中,他那双浓郁的碧绿虹膜就猛地,缩了一缩,脸色也突兀地阴了下去。
一轮白凄凄的圆月当空,照得巨大浑然一体的圣马洛城阙像座密不透风的堡垒,带着微微赭褐色的花岗岩城砖像森严封闭的监狱,死寂隔绝了喧豗声;此刻,夜静得瘆人,只听见汹涌的海潮一波波愤怒地扑向厚重的城石基,搁浅下盐渍扩散的白,意味着不详的夜枭在黑暗里环绕着城堡飞翔,凄厉地声声哀鸣。
空气中飘荡着,浓郁得连海风都吹拂不散的,血腥味。
该死!是魔党的人!
娜娜!
黑色巨大的蝠翼在男子身后欻然展开,他骤然冷厉的表情阴森如封冰的湖面,怒气霎那风起云涌地弥漫开了他郁绿的眸,还有——眼底那一刹掠过的,惊惶。
等他赶到城主府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了一片横七竖八,因为失了血而惨白惨白的尸体,在月下以完全失神的眼睛,死不瞑目地仰躺着;他听见魔党的人嚣张的笑声和说话声,一群群血族正伏在尸体间大快朵颐。
黑发的绅士直接抽出了自己十字手柄的黑色长剑,他像是黑色的死神带着招展的黑翼,莅临;黑色轻捷的身影掠过,举手间嗜血残暴地收割生命一片,所过之处一众之前尚在狂欢的吸血鬼倏忽灰飞烟灭。
她在哪里?
疾行间,心慌和恐惧像巨大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口——魔党不会因为她身上有他的标记而放过她,正相反,他是魔党最恨的人之一,他们会……
他不敢想象。
那个他怀里拥抱过的,纯白、美好的姑娘会化作一具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会,死掉。
像花儿最终的枯萎,流星最终的消逝,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切都有,到终点的时候。
不安和焦惧在他心间肆虐,鲜血顺着他细长的剑刃落地成花,染就剑身流血妖冶的纹,他绿色狭长的眼眸一瞬涌起凛冷汹涌的潮,薄薄的唇抿得死紧。
下一瞬,男子蓦地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细细嗅了一口密布浓郁得让人恶心欲呕的血腥的空气,试图从中分辨她的气息。
不可以!
他不会允许。
他会找到她,他会救活她,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她必须要活下去。
他找到他的小姑娘的时候,她躺在断壁残垣间,还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魔党的那群人因为对他的痛恨,而折磨了这个姑娘很长时间,她浑身上下都是伤,伤口血肉模糊地外翻着,和白色破损的衣裙黏糊在了一起,是狰狞又可怖地,体无完肤,血污一片片地覆盖在她白净的面颊间,细滑的黑发也因为血痂而粘连在一起。
“娜娜!”
他尽量不触碰她的伤势地,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入怀,清朗的声音都因为心疼而微微颤抖,碧绿的眼眸间戾色涌动,像跃动的磷火猎猎焚烧。
他要把每一双碰过她的手剁下来,每一个碰过她的人,碎尸万段!
她的血沾染上了他黑色考究的羊毛外套,他修长苍白的指尖轻柔地掠过她满是血污的,狼狈的脸。
“凯思来了,真好。”
她已经涣散的血色眼眸看见了他,因为欣喜而明亮了一瞬,微弱得气若游丝的声音还带着轻轻撒娇的鼻音。
她试图抬起无力的指尖来触摸他俊美的脸颊,尽力牵起一个脆弱的笑容,她说:“我知道你最终会来的。快死了还能见到凯思最后一面,真好。”
“娜娜,你不会死的。”
他垂下沉沉冷厉的眼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然后直接以尖牙一口利落地咬在自己的腕间,将流血如注的手腕送到了她失血惨白的唇边。
他说:“娜娜,喝下去。你不会有事的。”
7.
这一次魔党的肆虐屠杀,被官方解释成了,一场瘟疫。(圣马洛在1925年初确实发生过瘟疫。)
“Il y a un temps pour tout, un temps pour toute chose sous les cieux: un temps pour naître, et un temps pour mourir.” (普天之下,万物皆有定期,凡事皆有定时。诞生有时,死亡有时。)
黑发血眸的少女在他怀里,听着年轻一身黑色祭衣的神父念着圣经里的话。
神父手里黑色精装本的圣经边缘有着金色花纹的封面,像一具具沉重,黑漆漆的棺木有着同样金色的雕花,它们被稳稳地放置入一排排地下整齐挖好的孔穴间,一丝不苟得,像是沉肃列队的卫兵。
晦暗的天空正下着细密的雨丝,他一手撑着苍黑的伞,另一手横过少女的纤腰,环着她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颈间还有密党的人留下的两个牙印,即使变成了血族,也消不掉;她回握了他有力的手,没有说话,伞面上一声声落雨的轻微滴答,在伞的边缘汇做连绵濩濩的水线。
“娜娜,难过吗?”
晚间的时候,雨终于停了,雨水洗涤过的夜空格外的明净。
一天幕窎远璀璨的星辰在墨蓝的苍穹里,又在波澜细细的法国西海岸海水间,一路延伸到汇入海天一线的远方,有种不知是天在水的,美丽而忧伤的混淆感。像无数闪光的,细微的浮游生物在天海间沉浮、嬉戏;夜游的星光落在车矢菊的深蓝花瓣上,清露颤颤巍巍;他怀里的少女清冷的一掬长发,顺滑得像是捧不起、握不住的海流。
“不难过,因为,有凯思。”
她靠在他宽厚的肩上,眷恋地缩在他怀里,低低的声音听着有些,惆怅;她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只是在想,为什么不把那些人安葬在大贝岛上。”
他一遍遍抚过少女的黑发,轻声笑了。
他说:“Tout le monde ne veut pas entendre les vagues de la mer rugir après leur mort.” (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死后躺着,再一遍遍听,海水的怒吼的吧。)
大贝岛上一边是海水,有着潮涨潮生的勃勃生命力;一边是死亡,浪漫的法国诗人和政治家躺在岛顶地底下,他的灵魂,在石质的十字架下听着这个晚上澎湃的潮汐,唱着几千年、几万年亘古不变的歌谣。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海水依旧会涌灌过通向这里的海道,潮退却的沙滩依旧会湮没即使最轻浅的脚印,循环往复。
脆弱的,就只有人类和死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