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乃是夏渊的生辰,相府上下六月中便热闹地忙碌起来,众人皆知左相夏思韬独宠爱女,恨不得将天上星辰都摘到她面前来,于是也绞尽脑汁想为小姐的诞辰增色一二。临近月末,夏家业下的各家掌柜都捧出自己店内的奇异珍玩献到府上,更有一众借着夏渊生辰要讨好左相的官僚,一众爱慕夏小姐天姿国色的公子哥儿,相府门前每天好不热闹,递拜帖的队伍能绕街两圈还有余,整条街都被塞得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绿绮插着腰,一面熏香一面愤愤道,“嗳,那些门外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些,不是谄媚老爷就是谄媚小姐,这种铺张场面传到那些言官耳朵里又要参老爷一本了。”
一旁的黄琮不以为然,转了转他那双碧琉璃一般的眸子抱着手对绿绮笑道,“绿绮姐姐此言差矣,谁人不知当今圣上乃是主子的嫡亲表哥,主子生辰圣上定会也重赏相府,外面那些人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趋炎附势。谁让咱相府皇恩浩荡,那些言官只有回家砸酸的份哩。”
夏渊本在榻上看书,好容易把水乱平息,难得休息两日,听到他们二人尽是胡诌也有些忍俊不禁,“一个两个,倒是都敢妄谈国事了。”
吓得绿绮和黄琮连忙拜倒,夏渊挥了挥手让他们起来,“行了行了,说跪就跪很好看么?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倒也罢了,出了这个门,就得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些礼都收了,正好肃州重修水利缺一大笔钱,让族内的人捐赠过去,那些言官便说不得什么。”
绿绮皱着一张小脸,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虽然小姐从不放在眼里,不过她转念又开心起来,“小姐,再有几日就是您诞辰,您今年要穿什么去小瀛洲见公主?”
夏渊闻言掩卷,是了,只有每年七月初一她的诞辰,那独居小瀛洲的盛安公主魏央才愿见她一面,她的母亲。相府占地千亩,小瀛洲乃是在西北侧的孤洲之上的水榭高楼,往来皆有重兵把守,皆是只听从公主调令的金吾卫。自她记事起,母亲便独居于此,听人说母亲同父亲刚成亲时恩爱无比,当时只是提宪司法曹的父亲是万万配不上这般金枝玉叶的,但母亲仍是一意孤行嫁给了他。夏思韬从此平步青云,连升三级,先帝更是将他从户部尚书直接拜为左相,推行新制。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恩爱无铸的伴侣如今相看两生厌,众人皆云是公主难产后性情大变,左相又很快有了娇美姬妾,从此两人形同陌路。
可夏渊知道不是这样的,父亲莫说姬妾,连官场应酬时往往也捎带上她,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不识相的风月女子有机会依附上来。夏渊聪慧早熟,初识情事后便明白,父亲其实一直深爱着母亲,心如磐石,任光阴挪移亦未有半丝改变。一次她撞见父亲捧着那只剩一半的鸳鸯佩后终是忍不住开口问,既是如此深爱,为何不愿同母亲和解?
夏思韬从小对她有求必应,这次却难得沉默,良久方才叹气道,她不会原谅我。末了将夏渊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说是我让你从小没有母亲,恨我怨我也是应该,但绝不要去恨你母亲,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不是她的错。夏渊多年来耳边萦绕着这句话,使得她忍不住抬眸定定看着她眼前的女人,云鬓高挽不见一丝白发,雪肤玉颜不生一丝皱纹,最是难得那一双眸子里仍跳动着如少女般的光辉,天姿国色、倾国倾城不过如此。春风拂槛露华浓,大延最得宠的公主,像是也偏得时光青睐,在她身上未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是对夏渊而言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与魏央长得很像,可脾性却一点不像。魏央疏冷,而她热烈。魏央笑起来也是牵牵唇角,那笑意根本达不到眼底,她总是很努力地在这一天要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可怎么也努力不来。自夏渊出生开始,她甚至没亲手抱过她一下,幼时夏渊不懂事,见了娘亲委屈涌上心头,哭着要冲到她怀里来,可只是被管事姑姑无情抱开,夏渊没遗漏她皱起眉头的那一丝厌恶。后来年岁渐长,也不再有什么期待,母女二人多数时候只是如眼下这般,客客气气地隔了一桌宴席吃饭,魏央问什么夏渊便一一答了,端得是母慈子孝的好戏码。
一旁随侍的绿绮撇撇嘴,别看小姐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公主送什么她不是都命她们精心放好,不容一丝闪失。说起来上次那白玉盏怎么生生少了一个?
魏央命嬷嬷给夏渊布菜,语气仍是淡淡的,“最近听闻举国水患,而今已然平息。士渊这段时间操劳甚多,今日便多吃点补一补。”
夏渊垂眸称是,纵魏央足不出户,但天下遍布她的耳目,如同稳坐网中的蠨蛸,丝线上的每一分颤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魏央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像心情很好地问道,“世渊亦年满十七了,我闻皇帝侄儿欲立你为后,你辞而不受,可是有了心上人?”
夏渊猛然停筷,冷汗直流,沈沅之事已过去许久,如今魏央问起,定是她知道了陆臻前些日子宿在相府一事,她略定定神才开口,“母亲说笑,哪有什么心上人。前些日子备怠,寻开心而已。”何况那天之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再也没有探听过彼此的消息,更未曾一晤。
魏央唔了一声,翘起染着丹蔻的指头,玩味地对她笑笑,“你那眼神,与他真像。”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得越来越大声,前仰后合,状若疯癫。管教姑姑欲来扶她,被她一掌挥开,将桌上的珍馐统统扫下去,“给我滚,统统滚出去。”众人噤若寒蝉,夏渊压下心中惊骇,给清梵递了个眼色,让她也带着绿绮等人离开。
魏央泄完火,拢拢鬓发,抬眼见夏渊只是端坐她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似水,复又弯起殷红唇瓣对她笑道,“士渊这些年是否一直有话要问我?来,随母亲来。今天什么都告诉你。”
不待夏渊跟上,魏央便迳自向内走去,她每过一道门,便褪去身上一件衣裳,待夏渊随她行至寝居,魏央身上仅剩了内裙。她满不在意的随手解开,那白玉一般的心口上赫然有一道陈年旧疤,像是被什么人生生钻开的一般。
“看清楚了么?夏渊。”魏央冷冷地喊她名字,“这便是你那好父亲夏思韬做的好事。”
夏渊面上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色,似乎魏央所说的惊世骇俗之闻与她并无什么瓜葛,只是淡淡道,“母亲何出此言?自从您移居小瀛洲,父亲忧思成疾,甚至夜夜垂泪。”
“夜夜垂泪?他也配。”魏央伸手缓缓在那伤疤上划过,“你说得对,他没有想杀了我。夏思韬出身于青州商族,乃是大延海市最为繁华之地,他自幼便随商船出海游历,才寻回来这么个好宝贝。蚀心咒,北域失传已久的秘术,施咒者以血肉为引,强行与他人神魂相融,中此咒者便爱得死心塌地,形若傀儡,唯施咒者是从。若有一日血咒反噬,施咒者必会饱受蚀心剜骨之痛折磨至死。”
魏央见她只是咬紧下唇,一言不发,便冷哼一声,“你以为他是怎么娶到我的?不过是道貌岸然哄骗我说爱我,在欢好之时对我下了此咒。因着我生你的时候难产,血咒再难维持,他方才解咒。若非如此,夏思韬怎可能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我厌恶他,也厌恶你。现在还说什么爱不爱的,未免太过可笑。”
夏渊没有再辩驳,哪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因为她知道魏央字字属实。幼时她曾在父亲的偃甲工坊玩耍,在极隐密处翻出暗匣,她只得意洋洋当作谜题来解,却在匣中只发现一张薄薄的羊皮卷,胡里花哨绘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和图腾,虽则看不懂,夏渊却清清楚楚知道那上面的是血。她吓得哇哇大哭,忙中还不忘将那匣子原样封好,塞了回去。她亦知夏思韬多年来一直心疾难医,纵是大延最好的回天圣手都无能为力,他自己却看得极淡的样子。
一切一切,汇集于此。
所以夏渊只是沉默地跪倒,向魏央三叩首,而后站起来平静地同她对望,一字一顿道,“父之过,子偿之。母亲日后若想报复,尽管算在士渊身上便是。儿臣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