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礼也许是班上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高一家长会时，母亲认出了他的父亲。见着过去的同事，大人的寒暄有让人尴尬的本事。
大人可真不要脸。
母亲一回到家便数落垫着报纸剪脚指甲的父亲：“你要是像人家周东飞那么上进，进了厂再考个研，我现在怎么着也该是教授夫人了。”
父亲喀嚓一声剪下和石钟乳一样硬的大脚趾指甲，忿忿地说：“像他那样，把老婆甩了，再娶个女大学生？”父亲话刚落，没洗的臭裤衩就被母亲扔过来，盖住了他的鸡窝头。
从父母谈话的碎片，她想起了在江边茶馆见到的那个男孩，那时她正陪江近辰去找江叔叔。
那天晚上，长江涨水发不了船，江母火急火燎地翘了车间的晚班。她回到家，只见到在看电视的江近辰。她抓着江近辰的胳膊一个劲问：“你爸呢，你爸去哪儿了？”江近辰正在看一家人跑到东非大草原的动画，他觉得眼前的母亲像一头被啄去眼珠的野兽。
她见他不吭声，便轻扇他脸颊一下，哪知看见他恶狠狠地斜着眼看她。
就像这段时间，车间里的人也斜着眼看她。
她气不过，又掴了他一巴掌。江近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红着眼，要拖着他去找江尺明。母子两人的拉扯扰动了整栋老楼的住户，人们像从沙坑钻出的毛蟹一般纷纷出来围观。
尹礼跟着穿花布睡衣的妈妈跑上二楼，看见几个老阿姨站在他家门口说闲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拦住江阿姨。
“闹什么闹，这么晚拉着小孩去哪？”妈妈堵着拉扯着下楼的江阿姨。
江阿姨看见妈妈，便放开了拉着江近辰的手，疲惫地坐到楼梯上，无声地将头埋在双臂中，像收拢了双翼的蛾。江近辰看着沉默的母亲，也停止哭泣而不知所措起来。
楼道里的灯暗了，江阿姨突然发出沉闷却刺耳的哭嚎，宛如失去幼崽的母熊。再次亮起的黄色灯光下，江阿姨不住颤抖的身体被投在了狭窄楼道的两侧墙壁上，变成了数重晃动的灰影。
尹礼有些错愕。她看着江阿姨颤抖的肩，幻想有一天能够哭得和她一样脆弱、柔美，她真想抱住江阿姨纤弱的身体。
有人劝江阿姨赶紧带着江近辰回家，别在楼道里闹得大家不好休息。妈妈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后，将江阿姨扶了起来。尹礼看见，江阿姨的手臂才仅妈妈手臂的一半粗。
“我要去找他，我要杀了他！还有那个臭婊子。”她突然吼道，凌乱的长发下，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尹礼母亲认为那时她真有可能冲到江边的茶馆杀了江尺明，便朝着江近辰说：“去把爸爸叫回来，尹礼陪着哥哥去找江叔叔。”
尹礼和江近辰走在去江边的路上时，一直想着江阿姨粉色的鼻头。她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鼻子，鼻梁又窄又高，微翘的鼻尖像高傲的猫咪，哭泣时发红微颤的鼻翼宛如在夜里扑簌发光的粉蝶。她转头去看江近辰的鼻子，觉得他也有一只好看的鼻子。
她盯着他，直到跟着他一起皱起眉头，看见他的眼泪从眼眶滴落。
她觉得心揪痛了一下，就像此刻听到江近辰骂周理澈的母亲是鸡。
不是这样的，江近辰怎么会哭呢？江近辰怎么会骂人呢？
不要哭，江近辰。不要这样讲，江近辰。
他见她盯着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平静地说：“随便你吧，反正你朋友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啊。”
白痴。他暗自骂道，在黑暗的楼道口感到脸颊发烫，变转身飞快地往楼上走。
没关系，不用道歉。无论是失约还是吵架，尹礼都不会真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