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白依依陡然呆住了,她的眼瞳骤然放大。
好像世间万物都静止了,时间也缓滞了下来,只有天边一轮残月,照着那突兀一箭冰冷的轨迹,尖锐银寒的三角箭头从他背后刺入,毫无花俏地穿过他的心口染血而出,带起的一蓬漫天的红雾,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乌泽涟涟的瞳孔中倒影着,这一瞬白亮的箭光和那一抹鲜红,似是满世界的喧嚣都遥远了,万物都静寂失去了声音。
“长恭!”
她听见自己的尖叫,伴在一片“王爷!”的失声惊呼中,凄厉得不似人声。
他依旧在城头上目光深深垂视着她,他被箭贯穿的胸口一瞬血若涌泉,可他的眸光像落满星阙的沧海。
他们之间横贯着百丈城楼之高,横隔着漫天兵临城下的烽燧和火光如昼,她上不来,他下不去。
可他正在看她,专注地只看着她,目光带着急切的规劝,带着温柔的诀别。
耳边是暴戾轰鸣的爆炸声,他们隔在血与火的百尺之间深深凝望,他看见她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瞳孔涣散开,她的神色带着疯狂的惊恸和悲惶恐惧。
越过战场刀剑厮杀的喧嚣,越过城头呼啸的风声和破空簇簇燃烧的箭雨,他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尖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他想说,依依,快走,别回来,别过来。
快离开啊。
可他说不出话来,心口被箭穿透的冰冷和剧痛在这一刻骤然蔓延开,血涌上了他的喉口,一口腥甜牢牢堵在了咽喉上,将他所有的言语都挡了下来。他开始恍惚间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高大的身形在这一刻再也支持不住,陡然向城垛倒了过去,如玉山倾颓,广厦坍塌。
“王爷!”
他耳边是亲卫混乱喧嚣的悲声,场景急遽地在开始昏沉的视线间变幻,他最后看见有关她的影像,是城门大开,北周的军队如破堤泄洪的暴流涌入,她就站在曈曈战火正中,直直当面无数大周兵士的位置上,却动也不动地仰首看着他,怔怔凝望着他。
他最后看见迷蒙的泪意涌上了那双妩媚的凤眸,她从他的眼中读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想要她离开,想要她好好的。
可下一瞬,她却白衣一振,单薄窈窕的身形直接腾空飞掠而出,皓腕一抖,两丈多的金色软鞭横扫而出,爆裂的金芒带着罡风将迎面遭遇的,人的潮海清空一片,狠狠甩飞出几丈外。
她竟然以不避不闪地姿态,直直撞迎上潮水般汇入城内的北周军,猛地向着城楼的方向直闯了过来。
她想正面突破从城门涌贯而入的北周军队,越过他们,上到城楼上来。
他在这一瞬,读懂了她眼中的坚定和决绝,她要和他一起,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她要到他身边来。
不惜一切代价。
他看不到她了。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耳畔也开始轰鸣,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扭曲得光怪陆离,斑点和光弧像星陨无数的夜坠落,他应该是被亲卫扶躺着,因为他仰视夜穹的视线在一点点黑下去。
他想,不行啊。
他得留着最后力气和时间给她啊。她就在过来的路上,不论如何,他都必须等她,见她最后一面啊。
他还想告诉她,他爱她,还想最后好好看看她啊。
他的依依。
她闯入大周军队的姿态,带着飞蛾扑火的决烈和义无反顾,不能她最终闯到这里的时候,留给她的,就只剩下他冰冷的尸体了啊。
她那么倔,他怕她随自己寻死,可他更怕她落在北周人手里,落在宇文宪手里,生不如死。
他想吩咐亲卫,保护好他们的王妃,去截住她带她走,带她离开,不要过来。
但他说不出话来,最后的黑暗在一点点蔽临,他的意识都开始发散开了,越来越远,漫天纷飞爆破开团团簇簇火焰的飞矢,像无数拽尾的流星,明明灭灭的影支离破碎地在他眼前混乱成一片模糊的彩。
他想,他还能再见到她最后的一眼吗?
能够终究遂上次所愿,能够在最后的沉眠到来之前,再看见她吗?
可是,好不甘,好难受啊。
为什么这次,心里会这么不甘,这么难受呢。
为什么,他的心,这次会没有一点平静,没有一点满足呢。
他的依依。
他真的还有好多好多话没和她说,还有还多好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和她一起做啊。
他真的还想再看看她,多看看她,一直一直在身边看着她的啊。
他还想保护她,陪她,一直到他们老,一直到地老天荒的啊。
一直陪到百年之后,携手含笑,同归一室。
他一直都事务繁忙,都没有多少时间陪她。
军营里滴酒不沾,他都没有陪她喝过几次她酿的屠苏酒呢。他也好像都还没有采过春日枝头,那朵开得最好的花,为她簪入乌发间啊。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娶她啊。
他就这样走了,她要怎么办啊。
白依依已经冲到了上城楼的台阶上。
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毒粉,还剩下多少,她只是在疯狂地向前,金鞭横扫毒粉四溢,已臻化境的身法催动到极致,身形如电地一路往前。
她像是白衣的死神,胜雪的衣袂所过之处,软鞭带翻一片敌人俱是扼喉跪地,然后缓缓倒下,挥手间似是轻而易举地收割生命无数,于是硬生生地踩出一路重重骸骨铺就的道路,越阶直上。
无人能直撄她的锋芒,甚至无人靠近她三步之内,她依旧在往前,践踏过尸山血海往上,将一切横在她面前的人或者事物都粉碎踏破,然后不知疲惫地,不顾一切地往前。
前面,有他在等她。
她不能让他等太久,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要是走了,远了,她会找不到他的。
她不要让他一个人。
说好了一起的,他不能一个人先走。
她的视线都在泪意和恍惚中有些模糊,不知横冲直撞了多久,终于眼前一清,视线豁然一阔,她到了城楼上,看见了那个一席白衣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一瞬间肌骨生寒,凉意凿心地明白,她真的救不了他了。
他的伤太重太重,即使是她,也无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