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无限,如同洞里有洞,褶子里还有褶子。
付屿眼前浮现那年夏天的社戏门楼,临水而起的戏台上热腾腾地演着鲜活的场面,檐下一排排的灯笼挑着,黄澄澄的光照下来,拖着摇船的微波,一圈一圈地迷离。
粼粼的光映着船头三双亮晶晶的眼,夜色、河水,连着台上“咿咿呀呀”的陌生表演,解了白天的暑气,也散了彼此间微妙的怨气。
“奴奴本身良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红衫黑褙子,长长的水袖,轻巧的碎步,一转身,灰白脸庞,晕红眼角,乌黑的眼眶,嘴里竟然还甩出一根一尺长的白舌头。
“啊!!”
付屿刚来得及倒抽一口冷气,脖子上已经挂上了双手臂,凉凉的刺得她一哆嗦。
“沈东隅,这什么鬼东西?!”
沈桑榆将付屿抱得更紧,虚张声势地问罪。
“是女吊神。”
微光中,沈东隅的嗓音带着笑意,眼睛亮极了。
沈桑榆瞪他一眼,又一把捂住付屿的眼睛。
“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付屿心里那点惊吓一下子被冲没了,直抱着骂骂咧咧的沈桑榆“咯咯“傻笑。
他们是临时起意,到的时候前面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了去,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泊船,台上早就锣鼓喧天演了好久,没想到刚看了一会儿就让他们赶上这么精彩的一出。
惊吓过后,台上的身段绝技立马吸引了少年人的目光。月色渐浓,三个身影紧紧挨着,影子投射在水中飘飘忽忽。
转场的时候,沈东隅回了趟船舱。船很小,一有走动就晃得厉害。付屿还没学会游泳,吓得半个身子都在沈桑榆怀里,黏黏糊糊的。
“妞儿,你抱得太紧了,有点儿热。”
沈桑榆白天听见付屿跟她妈妈通电话,一口北音字正腔圆。付凌北音难改,付屿跟她说话也自动转换了字调。沈桑榆从小就爱听她们母女说话,奈何她似乎没有语言天分,英语差不说,连北方口音也学不会。这会儿,她操着怪异的儿化音,搂着付屿像个山大王。
付屿抬头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是觉得这是沈桑榆来小镇之后最放松的一晚。她知道她从小就因吴惠和沈东隅不对付,这个暑假两人甚至闹到了沈岩那里,沈岩一怒之下把他们发回小镇,付屿吵着闹着也跟了来。
船舱里,沈东隅打开风灯,昏黄的光将将圈住船头两人的半个身子。二人回头,看沈东隅弯着腰在里面摸索着什么,等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只粗陶小瓶。他晃悠回来,顺手用瓶子贴付屿的脸,凉凉的,激得付屿直缩脖子。
“藏了什么好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17岁的沈桑榆手长脚长,揽着付屿轻轻松松从沈东隅手里夺过一瓶。”砰“,木塞被打开,一股醇香扑鼻而来。瓶口正对着付屿,冲得她眼泪直流。
沈桑榆凑过来闻了闻,”黄酒?“
”嗯,姆妈去年酿了不少,埋在院子里。“
沈东隅贪凉,坐在船沿垂下一条腿,半截小腿都在水里,另一条腿曲着,支着肘拔掉瓶塞。
清亮的月色下,16岁的少年仰着头喝酒,喉结微微滚动,嘴角沾了酒,亮晶晶的,转眼那晶光又被一只修长的手抹去。他微微转头,垂眸看了一眼身侧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惬意的,无所谓的。
“菱花镜啊,菱花镜,我与你从小相依到如今,我与你同尝人间酸苦酒呀,我与你共识俗子冷酷心……”
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唱罢了目连戏,又换成了越调,女声悲戚,起调拖腔字字真情。
他们的小船仍然荡荡悠悠,曲声之外,耳边还不时有水声和橹声。付屿闻着左右飘来的酒香,伴着曲声婉转,不知不觉竟醉了。身边二人各自啜酒,默默看戏,三个人的倒影飘落在河面上,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被拧在一起。
我们和我们的影子都在一起,像梦一样。
闭上眼睛之前,付屿心里这么想着,而后真的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她回到与沈东隅初见的时候——
风吹起画室的窗帘,5岁的付屿透过两片纱帘之间的缝隙,看到对面那棵华盖亭亭的香樟树上藏着一个少年。少年穿着白衬衫,半躺在一根粗壮遒劲的枝干上,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摇晃着。风吹起树叶,流动的绿色闪耀着白亮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他抬起一只手遮挡光线,头轻轻偏过来,一双乌黑藏神的瑞凤眼就这样撞入付屿的视线。付屿一惊,赶紧回头,装模作样地垂眸,看到桌上的日历正撕到5月28日。她刚想再看看窗外,房间传来一个声音,让她的身体僵定在那里。
“付屿,别乱动。”
脚步声传来,哒、哒、哒......
“你这样不乖,让我怎么好好画你呢?”
腿上攀来一只冰凉的大手,付屿全身忍不住抖起来。
“你说,爸爸该怎么惩罚你?”
……
付屿猛地睁开眼,直直坐起身,小船因她剧烈的动作晃动起来,掀起一片喧嚣的水声。船舱里黑黑的,台上的戏还没散场,她身上盖着沈东隅的衬衫,可探头望出去,船头却没了两姐弟的身影。
夜很深了,付屿身上的冷汗被河风一吹,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披上衬衫走出船舱,发现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靠在岸边。戏台这下离得很近,周围的船似乎比醒着的时候少了。她看看四周,一双眼睛在岸上仔细搜寻了一会儿,但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月已过中天,岸上的人却不少。听了大半夜的戏,这会儿很多人都上岸觅食去了。他们赶上了这场十里八乡都忍不住来凑热闹的社戏,小吃和手艺人商贩早就准备齐全赶着来做生意,这时岸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付屿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想自己待在船上,挽了挽大咧咧的衬衫袖子,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岸。
戏台一侧有座小桥,桥上的灯笼连着戏楼,蜿蜿蜒蜒一路延伸到旁边临水而建的回廊上。小商贩们的摊位在回廊内外摆得满满当当。
他们的小船停在戏台的另一侧,付屿下船后沿着小路绕过戏楼走上了小桥。她跟着人群,来到拱桥顶部,并没有急着下桥,而是攀上一根石柱,踮着脚往回廊那边看。
成片的灯笼点缀着回廊,灯深月浅,映在水里的灯影和红色的廊檐在氤氲的月色中显得朦胧而神秘。人很多,付屿没期望能一下找到他们,就在她要收回视线的时候,竟然在回廊曲折弯转处发现了两抹熟悉的影子。
他们都穿着白色T恤,瘦瘦高高,青春逼人,在人群中很显眼。付屿看到他们停在一个摊位前,也许是人多有些挤,两人挨得很近,沈东隅转过头正和矮了他半头的沈桑榆说了句什么。
付屿喊了一声,纤细的声音被舞台上的丝竹声压住,她只好赶紧朝她们的方向跑过去。
曲折的回廊,摇晃的灯影,一个挨着一个的陌生人,阻挡着她急切的脚步。等她终于跑到那个摊位前,却发现两人早已不再那里。
付屿往四周张望,11岁的她身量还太小,人群将她淹没,让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她漫无目的地跑着,耳边传来商贩的叫卖声,咚咚当当的拨浪鼓声,还有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
她有些心慌,急不择路,碰到人只知道机械地道歉,脑子里想着那个与沈东隅初遇的五月末。
后来,再后来,还是那个画室,她从未等来的付凌那天终于破门而入,甩了那个所谓的爸爸一耳光后,抱着衣衫不整的付屿径直下楼离开了那座房子。
走到外面,阳光暖洋洋的,可付屿感觉到付凌一直在发抖。她把付屿护在胸口,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付屿的脸埋在她的胸口,不知道她要带她到哪里去,头顶传来的声音嗡嗡的,直到她终于停下来说,谢谢你。
付屿抬起头,看到那个香樟树上的少年,还是白色的衬衫,还是那双眼睛。那是付屿隔了一段时间后第二次见他,却觉得他们似乎已经认识了很久。
付屿5岁的夏天,大多时候都住在沈东隅家里。付凌自她们搬来南方这座小城后相处了一年的画家男友被她送进了监狱。沈岩陪着10岁的沈东隅出庭作证,证物包括他拍到的几张照片。
那张5月28日的日历纸,她后来一直留着。等到识字多了,她才看懂上面一行小字写着:那个叫做自我的东西消失了,每个瞬间他们都在与什么相遇。
……
付屿不停地跑着,找着,终于在回廊的尽头看到了他们。那里高高挑起一处窝棚,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面具。
瘦瘦高高的两个人站在摊位前,脸上戴着同样的面具。红褐色的傩面具,长长的鼻子翘着,嘴巴咧到耳后,有些狰狞。
沈东隅微微附身,将缠在沈桑榆马尾上的带子调整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将她散落的头发挽在耳后。
这时,舞台上笛声悠扬,一句苏白钻入付屿耳中。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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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一切还好吗?
还是标一下:
1."洞里有洞,褶子里还有褶子。"化用于德勒兹《福柯 褶子》,不需深究,褶子理论复杂难懂,之前看过,一知半解,这里只取字面意思。之前用过"金枝",也只取金枝的传说,并没有要去呼应弗雷泽。粗鄙愚笨如我,不求甚解,很多时候都牵强附会。
2.女吊神选段,出自《目连戏》,余姚一带目连戏的女吊神有舌头,鲁迅那边不带舌头。这种社戏多本地人资助,现在还有,比较少了,图个吉利热闹。
3."菱花镜……"选段出自越调《双玉蝉》,和目连戏一样,是江浙一带社戏比较常演剧目,但唱得好的还是难求,小剧团就凑合听。内容的话,简单说是一出有情人成姐弟的悲剧,严格来说是姐有情,弟不知情吧。
4.日历上的话,化用于赤木明登《造物有灵且美》。
5."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是《牡丹亭·惊梦·山桃红》里的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