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焰起身关了灯,回到床上。周可冉刚刚睡着,呼吸声平稳。江城的破晓有如傍晚,昏惑的光线里,她的脸安详而甜美。许焰不陌生这张脸,他在周弥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逐渐衰老,不再有生机。周弥崩溃的时候声嘶力竭,尖叫像乌鸦。周可冉只会像被摔碎的茶杯一样,噤了声,失了神,忘记自己该干什么,是谁的女儿,本要走怎样的路。她的崩溃是一场对重复性日常的自杀。
临睡前她胡言乱语说了很多。电话是妈妈打的,他们大年三十赶回老家照顾病危的爷爷,留周可冉在家复习。爷爷挺了四天,在半夜停了心跳。妈妈说周可冉不用回来,许焰也不用,葬礼两天后举行,按老人生前的意愿一切从简。她终于哭了出来,伸出手搂许焰的脖子:“我一个人在家每天做噩梦。”她的脸冰凉地贴在他的胸口,哽咽得随时要断气,“我梦见奶奶死的那天,你在人群里找到我。我好怕你找不到我,如果你没找到我,我怎么办。”
许焰知道怎么哄女人,只要足够耐心,足够虚伪。但他不知道怎么哄周可冉,就像这么多年他面对周弥手足无措一样,无论是看她在黑暗里发疯,还是和赶来的亲戚扭打一团。他记得周弥被送去医院那天,他打包行李,准备第二天去周云拙家。看着平静的家,他必须承认自己感到难以名状的安心。只是这安心太易碎,收到医院的续费通知的时候,怀里抱着周可冉的时候,或者只是看着她熟睡的脸。
周可冉翻了个身,头发扫过他撑在枕边的手指,像粗糙的海岸线。许焰打算躺下入睡,倏忽间看到衣架旁的地板上打出一条斜斜的光,当中落了一小块东西,辨不出明细。他起身捡起,怔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不能睡着了。外面已经完全澄澈,隐约传来江边快速道上汽车飞驰的声音。他在阳光中叫醒了周可冉,把刚捡起来的避孕套扔在她脸上。
脚步声逐渐走远,周可冉爬起来拉开窗户。24层垂直看下去,南方的树木在寒冬郁郁葱葱。她猛吸了一口湿润冰冻的空气,没有闻到草木香。
许焰算不上是生气,他只是觉得自己上当了。被脆弱的、胆小的、恐慌的女人玩弄了。他喝完一杯咖啡基本就平复,回自己房间躺了一会儿,没有睡着,脑子里琢磨事情。老头去世的消息没有大人告诉他,他这个唯一的外孙就像不存在一样,他们一家人都是周家可耻的污点。许焰不喜欢虚无缥缈的尊严和地位,像周云拙一样费心维护出崇高的家庭氛围,毫无意义。他只需要钱,维持必要的生活需求和精神需求,后者俨然大于前者。许自非从前没在生活费上亏欠过他,江城的车和公寓也在大学初期置办好,许焰有点摸不清以后的路,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甚至摔倒了也没发觉。
临近中午他把项目收尾,换好衣服。周可冉缩在房间里,他进去叫她出门。按原来的行程,今天去江大参观,这是周云拙千万嘱咐的活动。车开到门口,许焰正要摇下玻璃刷卡,周可冉拽了拽他袖子:“我突然不想进去了,能不能去别的地方?”
许焰想也没想,收了卡说好。他也觉得没必要,反正周可冉最后总归要来这里读书。
车开回高架,他们去商业区吃了午饭,逛了会儿街。周可冉买了些化妆品,闪闪的唇膏和眼影盘。去屈臣氏买了樱桃味的沐浴露,她说许焰家里的用起来太涩,味道也不好闻。她还去书店逛了逛,冷冷清清几排高大书架,她仰着脖子念书脊上的名字,有檀香和油墨的味道。许焰突然有一种隐秘的冲动,在神圣的顶光下,他用目光穿透面前的女孩。
最后她抱了几本时尚杂志,愉快地直奔对面的甜品店,一个人吃完整碗冰沙。她忍不住盘问许焰,是不是经常带女人来这里逛街,约会除了逛街还做什么。许焰不耐烦地翘起二郎腿,瞥了她一眼:“我确实经常带女人来这里逛街,因为出门左转就是有名的炮楼。怎么,想让我把你办了就直说。”
周可冉恼得低下头,不忘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
回车里放了购物袋,许焰带她出门左转。穿过曲折蜿蜒的小吃街,是一段看不见尽头的下坡台阶,青石板沾满苔藓,周可冉尖叫一声差点滑倒,许焰无可奈何地停下来,等她攀上自己的胳膊。雾色渐浓,江面一点点浮现在眼前。周可冉松开手,跑下台阶,站在岸边大口喘气,回过头喊许焰快一点。和许焰家旁边的江景不同,没有修葺整齐的滨江大道,笔直的流向铁链的栏杆。是一段灰蒙蒙的滩涂,绿植野蛮生长,嶙峋的石头堆成了河岸,黢黑一片。靠岸的江水薄薄一层,好像一戳就破的云。再往远去深不可测,发出沉闷的水声。空气里有下雨的意味。
许焰不疾不徐地走下来,点了根烟。周可冉看够了,转身笑着要对他说些什么,许焰把她拽进怀里。烟味和心跳声一起共振起来。周可冉伸出手,抱住他,抬头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耸动的喉结,系到顶端的衬衫扣子。她腾出一只手,解了他最上面的那颗,许焰站着任她折腾。是左手,不太熟练,好半天才解开,周可冉笑出虎牙,踮起脚精准迅速地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她得逞地坏笑着,推开他后退了几步。许焰面无表情地系好扣子,另一只手磕了磕烟灰,慢慢走近她,突然在她脸上吐一口烟。周可冉没有防备地咳嗽起来,眼里泛出泪,她不满地嘟囔:“幼不幼稚。”许焰冷笑两声,没有接茬。
在别人眼里算不上什么风景,两个人看了好久,比举城簇拥的烟花更动情。周可冉从许焰兜里翻出了烟和打火机,惊喜地朝他炫耀:“好有缘分,我的第一包烟就是黄鹤楼。”许焰想起来:“你青梅竹马抽黄鹤楼?”周可冉侧过身点烟,起风了,总是点不着,她声音有点急:“跟他没关系,他是跟我学会抽烟的。”
许焰看不下去,帮她点好。“就一支,没商量,”他不由分说地抢过剩下的烟,“讲讲呗,为什么抽烟,感情问题?”
周可冉也冷笑一声,学得有模有样:“因为我妈,我才没有那么青春伤痛。你呢,感情问题?”
许焰望向江对岸亮起的路灯,笑了:“因为我妈。”
不好玩的现实,两个人笑得开怀。烟烧尽的时候,雨水也落了下来。许焰牵着她原路返回,期间又差点摔跤。“我第一次见冬天下雨。”钻进车里周可冉看着窗外恋恋不舍。“别想着淋雨,”许焰在车里翻出干毛巾,“把头发擦一擦,发烧了你妈拿我试问。”
回家路上天一点点黑掉,中途堵在桥上,广播里乱糟糟的城市快讯,周可冉说关掉关掉,手机外放昨天的那首粤语歌。许焰没拦她,听她跟着乱哼,过了一阵又絮叨道:“这首歌是我特别喜欢的电影里面的,讲一个十六岁的援交少女,我看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就是看了它,我才开始学着穿高跟鞋。”
“你还穿高跟鞋?”许焰难以置信。周可冉气愤地抬起腿,给他看靴子下面五厘米的跟。周可冉有点生气,作为男人怎么能这么迟钝,不然为什么她屡屡滑倒,她又不是小脑偏瘫!
回家许焰去做饭,周可冉趴在茶几上写英语作业。她根本没什么心思学习,拍了张照发给妈妈装样子。没想到妈妈打来电话,那边吵得厉害,得扯着嗓子才能听清。她让周可冉提前一天回北城,很难约到的数学老师答应开小灶,机会难得,不能错过。
六十分的数学试卷,周可冉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许焰喊她吃饭,她径直去翻冰箱,找出几瓶啤酒,拿了两个杯子倒满。她转告了许焰,机票爸爸已经改签好,明天晚上七点登机。许焰没什么反应,叮嘱她学习要紧,陪她喝了几杯去洗碗。周可冉收拾了会儿行李,本来就没带多少。雨越下越大,轰鸣声穿透深灰的云层,天快要塌。她转回厨房,许焰在烧水,开着一盏暗黄的小灯,人影在黑暗里淡淡地凹进去。她站在门口,弱弱地问:“这件T恤我可以带回家吗。”
晚上他进浴室,看见那瓶樱桃味的沐浴露,玻璃瓶里殷红的黏稠液体,看起来崭新。他挤出一泵,清甜的果香,水流冲过,什么也没有了。他在浴霸的暖光下突然睁不开眼。
出来时周可冉缩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抬一下。许焰抱了电脑,放在茶几上,轻咳了几声问她:“你说的那个电影叫什么?想不想再看一遍?”
看到一半周可冉睡着了,她前一天几乎没合眼,最近发生了太多。许焰抱她回卧室,盖好了被子。退出去时手机收到缴费通知,周云拙先他一步付清了今年全部的医疗费用。
江城的雨劈头盖脸,像藏着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