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周六。七月树阴茂盛,一蓬蓬一簇簇,阳光像火星一样点在身上。周可冉把汽水瓶盖拧开,“扑哧”一声,再拧回去。她反复几遍,左茜看不下去,拽了拽她的校服:“诶,别纠结了,回家吧。”
周可冉不认命地停下来,对着天空长长地叹气。身后响起自行车叮叮淙淙的铃声,还有刹车时轮胎的摩擦声。学校已经下课了,这条路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高三学生没有暑假,也不存在双休,唯一的好处是周末两天没有晚自习。不过周可冉一点也没有被这些条条框框影响心情,她和左茜总是制造一切机会逃出学校,吃喝玩乐,或者什么也不干,坐在公园里发一下午呆。夏天让人郁愤不平,燥热难当,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像是酝酿着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一样。
今天不一样,今天真的有大事件。两个人在数学老师板书的时候猫身溜了出来,一路跑到奶茶店抱着加冰苏打,周可冉腮帮子被冻得发麻,话就像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似的:“我哥要来我家住一段时间。”
左茜手抖把饮料泼出去半杯。作为周可冉从小到大的朋友,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主角何方神圣,她太理解周可冉的心情了。一个只存在于回忆、想象、街坊八卦里的人,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生活在同一个次元,你说吓不吓人。
“咱俩知根知底,我不跟你扯那些道德廉耻。”左茜话这么说,声音还是压低了,“这好机会啊,你不是一直抱怨和他没有接近的机会?再说了,你刚失恋,找个靠谱的人带你脱离渣男泥沼,我觉得挺好。”
“我怎么知道他靠谱?”周可冉用吸管把冰块凿得咣当响。“我连他具体年龄都不知道。他父母我倒是清楚,可是我姑和姑父那两个人——怎么看也教不出靠谱的小孩。”
左茜说:“试试呗,反正在你家,主导权在你手里。不然这个夏天可太无聊了。”
周可冉没再说什么话,她一向不是话少的女生,但今天蔫得反常。她心里乱乱的,想不通自己乱什么。早上妈妈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整个人吓傻。姑父终于和情妇再婚了,姑姑终于受不住打击送去精神疗养院了。大人们的爱恨落下帷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许焰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送到了周可冉家。其实他已经是大人了,甚至这些年的变故使他成为了比看上还要大的人。只是周妈妈心生不忍,觉得让孩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太过可怜,便接来了同住。周爸因公援藏,周可冉总抱怨家里阴气太重搞得她做噩梦。这下好,妈妈母爱蓬发,叮嘱周可冉放学赶紧回来,别再像以前一样天黑都不着家。她要做一桌好菜,让许焰舒舒服服地在这里落脚。
六点半,周可冉和左茜道别,走向回家的路。天幕还是清爽的白,云细细的。开了门看见行李在客厅放着,没人影。周可冉没打招呼先钻进卧室,对着镜子重新梳了头发,还鬼使神差地擦了口红。她让自己冷静,用冷水洗了手,从卧室里走出来。妈妈往高脚杯里倒酒,嗔怪道:“哥哥来了都不知道早点回来帮忙,傻站着干嘛,进去端菜。”周可冉快步去厨房,许焰正在装盘,背对着她,只有一个瘦高的背影。
他怎么这么瘦,比冬天见他的时候更瘦了,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这么瘦,抱着会不会硌人?他是不是学坏吸毒了?有可能,姑父不回家只知道给家里打钱,姑姑精神状态一直不在线,他这种男生,一定是吸毒了。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觉得他是好孩子,就因为人前乖巧嘴甜,算了吧,他萎靡不振地站在风里抽烟的样子她现在还记得,给她年幼的心灵带来不少冲击。他这种人哪里乖了?虽然在厨房的样子确实挺乖……
周可冉真的话很多,只是她全在脑子里说出来了。许焰转身看着她时,她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端出去吧。”许焰似乎是被她呆呆的样子笑到了,为了掩盖笑意把盘子往她怀里一塞,马上又转身去择菜。盘子还是滚烫的,里面是京酱肉丝,周可冉小跑着端了出去,手掌被烫得又痒又红。
妈妈心情好极了,她决定去门口的烘焙坊买蛋糕。真是兴奋过头了,明明最该兴奋的是我好不好,周可冉无奈地撇嘴。许焰在做花椒鱼,佐料已经做好了,鱼乖乖地焖在锅里,周可冉闲得没事干,往手心吹气。这种感觉真受不了,不是疼,就是胀胀的,忍不住想挠。许焰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凉水下冲了冲。夏天的水凉不到哪里去,倒是许焰紧抓她手腕的指节,凉得吓人。周可冉抑制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努力回想他当年的体温。大雪封山,可他的手永远是温暖的,难道她记错了?许焰放开了她的手,去另一边抽了几张厨房用纸,给她把湿漉漉的手擦干。
“你的手好软。”他的语气里有轻佻的笑意。
周可冉以为他会嘱咐擦什么消肿药膏,或者笑她五指不沾阳春水。但怎么会这样,听起来忍不住让人想歪,就像夜场里的男生借机搭讪拉近距离一样,连刚才的涓涓水流都动机不纯了起来。周可冉有种说不出的恼,她恼怒自己想象力太丰富。
许焰见周可冉不做声,只当她话少。这个妹妹他不陌生,是这一辈里最小的孩子,长得出挑,成绩也好,周爸的事业蒸蒸日上,这家人完美得不像话。许焰妈很喜欢周可冉,在她精神还正常的时候,经常买衣服帽子送给她,一口一个“我家冉冉”。他对这些嗤之以鼻。周可冉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个雪地里的小女孩,扎着红蝴蝶结,傻站着,会抓着他的手指喊“哥哥”。怎么看,都和亲戚口中那个大小姐形象有出入。
她的手好软,不知道脸是不是一样的软。许焰想捏,但抬手又住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去餐厅呆着吧。”
周可冉没有动。头顶的温度让她想哭,她死死盯着地板不让自己哭出来。许焰没再管她,去看锅里的鱼。周可冉待了一会儿,从窗户里看到妈妈拎着蛋糕回来了,她越过许焰,去橱柜里取骨瓷小碟和银勺子。勺子在最底下,她只顾着下面,脑门差点磕到油烟机凸出来的角。那角硬邦邦的,擦着她的鬓角过去,周可冉有惊无险,松一口气的时候另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许焰把她拽进怀里,她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动。
这场景并不陌生,她梦到过好多次。他那么瘦,力道却大得很,方才眼疾手快,却捏疼了她的肩。他的手还在肩上放着,呼吸声煨在脑后,理智就像锅里那条一动不动的死鱼。他为什么不说话。时间静止了,只有呼吸声越来越近,逼近她的耳朵,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许焰的另一只手在流理池边撑着,那手真好看,周可冉慢慢地伸出手,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手背。都是骨头,凉凉的,想把整个手心都覆在上面。耳边的呼吸声更近了,只要她稍微侧一点头,就可以……
周可冉心一横,那呼吸又倏然远了,许焰站直身子,轻描淡写地说:“你出去切蛋糕。”门锁响动,妈妈炫耀她买到了最后一块巧克力慕斯。周可冉有点着急,想说点什么,可是许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鱼,看都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