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这时节的京城正是漫天黄沙的时候,若是远远望去,整个城都像是被土掩埋了起来。
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街上的行路人七倒八歪,纷纷闭紧了嘴,免得吃一口沙子,又拿袖口掩着脸迎着大风奔走,想要寻个避风的角落。忽然听到远处隐隐响起马蹄声,伴着风啸传来。
等这阵风渐息,蹄声更近了,众人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上面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汉子,这人乍一见丑的吓人,左眼上还覆着一只黑色的眼罩。他扬鞭策马,街面上霎时间卷起层层黄沙。
众人心里皆是嘀咕,暗骂这大风天还在大街上纵马狂奔是赶着去死,有的人已然骂出了口。
京城重地,若无许可不可驭马急行,那汉子却对此禁令不屑一顾,他腰上挎着一口短刀,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
又行了一阵到了东四牌楼附近,道路宽阔了点,却仍是不见有官差阻拦。这天是宫里从外边选小宫女的日子,路边聚集了一群十来岁的小女孩,安静地排成一队等着进宫。还有零星几个照看队伍的人,看打扮是宫里的阉寺,领头的一个身穿麒麟补子,头戴官帽,腰上别一象牙小牌,看样子至少是个六品。
这人正用他那公鸭子一样的破锣嗓子对着那队女孩喳呼道:“赶紧的!都排齐了,这要进宫的人了,都拿出点精神劲儿……”恰巧又是一阵大风刮过,兜了他一嘴的黄土,不得不弯腰往地下啐着。
那独眼汉子走神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这一迟疑就见前面一挑着担子的菜贩躲闪不及,眼见就要撞了上去。
“拦路的狗,找死!”那汉子大喝一声,抽出刀来,只见白光一闪,那小贩登时身首分离。
这下可炸开了锅,街上行人纷纷四散奔逃,口中叫着:“杀人了!”也有本来想跑,却被吓得双脚如同长了钉子一般立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一队小女孩见状更是惊吓成一团,队伍也不管了,全都尖叫哭喊起来。
“怎么回事?乱什么呢?”那声破锣嗓子又响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内侍此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裤裆处有液体渗出,战战兢兢地道:“死……死人了……刘……公公……死……”
那刘姓内侍这才转过身来,待看清发生何事,瞬间面无血色。
只听“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吓得他眼睛都直了,险些如那尿裤子的小宦官一样失态。
只见一柄飞刀直直射入那马头。
骏马轰然倒下,马上的汉子却不慌,一个“燕子翻身”跃下马来,站定后用剩下的那只眼凶狠地扫着四周,喝道:“哪个小贼射你爷爷的马?”
“胡念,这么快就忘了你那只眼珠子是怎么没的了?”
只见一男子从附近小楼上翩然跃下,这人身着劲装,看起来二十、五六年纪。
那胡念一听登时恨声道:“孙小天!你跟了老子三个月了,老子与你什么仇怨?”
孙小天冷笑道:“延安府的郭举人好心收留你,你却恩将仇报,奸杀他未出阁的闺女,路边上的野狗尚且知道不咬给它吃食的人,你连狗都不如。”
“又没肏你妈!”胡念骂道。
“原来是个江洋大盗,东厂、锦衣卫的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在京里闹事怎么也不出来管一下?”刘公公又叫了起来,孙小天有些鄙夷的瞥了他一眼。
刘公公见他眼神不善,又嘀咕了一句:“两个都该抓起来!”
胡念心中却想,这孙小天年纪不大,武功却较之自己为高,之前数次靠着轻功脱险,饶是如此还被他废了一只招子,若是正面对抗恐性命不保。他转了转唯一一只眼睛的眼珠,突然朝着那领头内侍窜了过去。
“妈呀!怎么冲我来啦!”
刘公公尖叫着,躲闪不及,胡念欺身上前,眼见就要抓着那宦官的脖子时,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胡念不暇多想,忙抽出佩刀挡去,兵刃相交,激起点点火星。
胡念这才定睛,见一个少年内侍正持剑与他对峙。那少年相貌甚是俊美,胡念在心下暗自轻蔑道:“这皇帝老儿也真是艳福不浅,每年选那么多美女进宫,这连太监都找兔儿爷样的,却不知这没嘴的茶壶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正思忖间,那少年“刷刷”两剑抢攻了过来,招式看来平常,却逼得胡念不得不再次举刀格挡,便稍稍敛了轻视,又见那少年剑法古怪,口中念道:“他妈的邪门。”微感诧异。
一旁的孙小天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左右夹击的机会,他一跃上前,加入战团,他内力深厚,又擅长拳法,当下催动内力以一套“天罡拳”逼得胡念节节后退。
胡念心中焦急,想着如此缠斗下去必是性命不保,他眼角余光瞥到左近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心念电转,只见他虚式一晃,等孙小天和那少年反应过来后,他已经将单刀架在那女孩脖子上。
孙小天刚要一拳打出,却终究顾及那女孩,硬生生地收了招式。
胡念见状哈哈大笑,道:“姓孙的孙子,你自然门一派自诩正派,若是不怕这小孩人头落地,就尽管过来继续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定会给你师父长脸。”
那孙小天自然是不敢妄动,他盯着胡念心中焦急。
“你这贼骨头连宫里的人都敢抓,造反啊?锦衣卫呢?怎么还没来?”那刘公公见自己身边有两位功夫高手,又见那胡念挟持着小宫女想必是腾不出手来再打他的主意,说话便又威风起来。
那胡念却对他完全不屑,他这种江湖人士本来也不鸟朝廷,比起官府,眼前的孙小天显然更加棘手。
突然,他感到手指一阵疼痛,险些握不住刀,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小宫女一口咬住了他的食指。
“他妈的小娘皮属狗的?!”他吃痛,口中骂道,一指点了小宫女的睡穴,才将手指从齿间拿出。
那少年内侍见那小宫女昏了过去,急上前一步,却也不敢贸然出手。
胡念心知不能继续耗下去,毕竟京城地界儿,卧虎藏龙,他一边挟持着那女孩,一边靠近一匹官马,一个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现在怎么办?”那少年内侍问管事的刘公公,他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和普通少年别无二致,就是更清澈了些。
“还能怎么办?甭管了,赶紧回去吧!”那刘公公摆摆手,示意重新整队。
那少年内侍不再说话,他看向先前胡念离去的方向,便也抢过一匹官马,利落地翻身上马追随而去。
“萧慎!你给我回来!”马蹄扬起的尘土糊了刘公公一脸,等他反应过来大叫时,已然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
京城周边多山,胡念将那小宫女横放在马上,一路朝着山地奔去。路经郊区农家,他还顺手牵羊地捞了一只鸡,拿在手上,握着缰绳,纵声狂笑。
他奔袭了一阵,进了山里,见眼前一个山洞,便想也不想勒停了马,抓着小女孩的背心下了马,走进山洞。
“肏他妈的孙小天祖宗十八代,老子好些天连顿安稳饭都没吃上!”他一边骂街,一边将女孩平放在地上,又去拾掇那只鸡。
等将鸡在树枝上穿好了架在火上烤的时候,他这才喘着气坐下来歇息。
火光中映出那小宫女稚嫩的脸庞,刚刚十岁不到的年纪,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不过看起来也是眉清目秀,长大后也必出落成一个小美人。
那胡念摸摸自己颌下的胡茬,脑子里起了淫念,心道:“他妈的老子被孙小天追的好久没摸过女人了,可惜就是太小。”
他正转着兽念,只见山洞口传来一阵马蹄声,胡念登时警觉,抽出单刀握在手中。见是方才那少年内侍,又见他身后并无他人,心中顿时一松。
“你这小阉货来送死还是送屁股?”胡念下流地调侃道。
萧慎皱了皱眉,心下对这类粗鄙之言反感至极,不过他只是低声道:“放人。”顿了一顿,又道:“胆大包天敢绑宫里的人,你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胡念听了捧着肚子大笑,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听好了,你家皇帝老儿是我儿子,我是他爹。”
萧慎瞪大了眼睛,对此等大逆不道的宣言难以置信,愣了一阵才挥剑上前。
胡念先前和萧慎过招时就知道,这少年虽然招式古怪稀奇,却全无内力。他一个半大小子又是个阉人,气力本就不如成年男子,当下在刀上催动内力。
萧慎只觉得每一次刀剑交锋对方都有千斤力,几招下来便气喘吁吁,能撑到半盏茶时间几乎全凭招式的精妙。
“小阉狗,你躺下罢。”胡念倒转单刀,用刀背点中萧慎胸前大穴。
萧慎感到眼前一黑,紧跟着一口血吐出,想要起身却被胡念一手压着脖颈跪了下去,动弹不得。
“想不到你这小子虽然被阉过,倒有几分骨气。”他见萧慎剧痛之下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想要站起身来,心中惊讶。
他一只手抓住萧慎后颈,像拎猫一样将他拎起来,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淫笑道:“你小子长得倒是不错,比窑子里的姐儿都漂亮,可惜没奶没屄,老子又不喜欢戳男人屁股,虽然你也不是个男人。”
他见面前的俊美少年一脸受辱的表情,更是激起了他的暴虐。他将萧慎重重往地上一摔,邪笑道:“不过你还有嘴,若是你给老子伺候舒服了,老子就饶你狗命,你看如何?”
说着解开裤子,露出那臭哄哄的三寸丁来。
萧慎偏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突然他感到脸前有一阵小风吹过,而后便听见一声惨叫,他睁开眼睛,看见胡念捂着裤裆在地上痛得打滚,地上一滩血迹,里面还有一小块肉。
萧慎看向洞口,见正是方才在京城和他联手的那个什么自然门弟子孙小天。
又见躺在地上的小宫女动了动,还用手揉了揉眼睛,忙上前去捂她的双眼,怕她看见这骇人一幕。
孙小天又是一刀,直插入胡念的喉咙,惨叫声立即息止。他转身对萧慎说道:“那女娃娃被点了睡穴,从方才到现在,大概还得一个时辰才能转醒。”
他又走了过来,拍了拍萧慎肩膀,将他扶起来,说道:“这贼功夫不错,多亏了小兄弟你,让在下能不费吹灰之力制服此贼。”说着一拱手,以示感谢,又问道:“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他只道谢,却只字不提方才萧慎受辱的狼狈情形,也不自居恩人,让萧慎心下好生感激,故而他问便客客气气地答了。
“萧兄弟小小年纪武功不错,就是于内功一项有所欠缺,常言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说的便是内力一节。”那孙小天本就是个武痴,见萧慎身手不错,应变又强,分明是个资质上佳的练武坯子,便忍不住说了起来。
萧慎挠挠头,有些困惑地道:“我师父没教过内功。”
孙小天点点头,心想:“各门各派的内家功夫都是不传之秘,这宫里的武师再怎么厉害想来也不过尔尔,不过他这剑法倒是真的高明。”他说道:“这内功也不能瞎练,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打熬气力,不过成效极慢。江湖上多是跟着某门某派的师父修习本门武功,中途改练他派内功于规矩和修行都是大忌,拿我自然门来说讲究绵远悠长,这字诀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心中暗叫:“差点把本门秘笈抖落出来。”他吐了吐舌头,又见萧慎听得认真,只得歉然道:“江湖规矩,本门秘笈不得外泄,对不住了。”
萧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孙小天尴尬地走到胡念尸体前,割了他的头,连同那不雅之物一起包了个包袱,又来到萧慎面前说道:“若是以后有缘,我们再续,告辞。”
走到洞口,又转身,说道:“你……若是那天到了江湖上,就来找我,我教你。”说完就离去了。
萧慎叹了口气,他自己也说不清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他抱起那小宫女也准备离开,见一旁的火上还烤着鸡肉,有一面已经焦了,不过另外一面刚刚好。他灭了火,带着那只烤鸡,上了马准备回城。
那小宫女仍是昏睡。萧慎扯下一只鸡腿,在马背上悠哉地啃着,不多时就回了城。
那管事刘公公见萧慎回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少了一个未记名的宫女还可以交代,但这原本就从宫里带出去的人没了可就难说了,所以他也只能在原地等。
待萧慎下马,将那小宫女交付一旁内侍后,刘公公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二话不说打了萧慎一耳光,白皙的脸上霎时间出现五个红彤彤的掌印,又指着他骂道: “就显你会两招三脚猫的把式不是?你这小兔崽子逞什么英雄?咱们那么多人就等您一个儿,您当您是东厂大拿呢?”
萧慎一声不吭,却始终平视着对方,未曾低头。
待回到宫里,萧慎头也不回地返回自己住处。那边小宫女们登记,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孩已然转醒,她揉了揉自己仍然惺忪的眼睛,在登记簿上用端正的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秋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