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星月坐在高铁座位上,转过头来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去妈妈从小生长的地方,成都。”瞿宁揉了揉她的头,把她拉回来,“不要乱动哦,小心掉下去。”
靳星月回头看了好几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爸爸不来吗?”
这话是一口气说完的,因为中间没有停顿,也没有语调的变化,便显得有种刻意的讨好。
“不来,清明节,他要去看望他的弟弟。”瞿宁话音顿了顿,“我们要去看望外婆,还有需要迁你的户口,是我大意了,当初户口跟你亲爸爸上的,我还要去一趟他家。”
瞿宁自己无所谓,不过涉及到靳星月以后的学籍问题,即使二婚非亲生迁北京户口非常非常麻烦,瞿宁也得办。
靳星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没人知道,说到亲爸爸三个字,她心里起了涟漪。
靳星月今年刚过九岁。
很可惜她并不聪明,很多记忆都不清楚,更可惜她偏生敏感,有些事情可以含糊过去,但妈妈都选择告诉了她真相。
比如从小到大叫爸爸的男人,并不是她爸爸。
她本姓陈,户籍成都,是妈妈跟前夫的孩子——前夫,意味着这个家里那个叫靳时的男人,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不和谐,至少每次她都心安理得地在靳时下班时黏糊糊地上去要抱抱。
但靳时说,在感情里,人大多时候都想犯贱。
没有人比靳星月更清楚,这个家没有因为她产生任何区别,但心脏长在左边,人心终究是偏的,每次入睡,她都开始犯贱地想,她的亲爸爸该是什么样子呢?
不如说,她以为一个跟她有最本质血缘联系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在幻想里扭曲了现实。
于是,亲生父亲就成了童话故事里被王后迫害离家的白雪公主。
而靳时呢,靳时就是拆散她美满家庭的原罪。
他是面目可憎的,凶神恶煞的,是在半夜里从背后盯着她熟睡背影然后想着如何把她分尸的怪物。
靳星月知道靳时其实什么都没做。
是她自己,不再以女儿的立场看待他。
回成都先去见了瞿宁妈妈。
瞿宁妈妈有一个搭伙过日子但没有领证的老伴,也因此瞿宁没法让妈妈来北京,只能尽量一月一次过来看她。本来想让靳星月留在妈妈身边,但女儿自己提出想要一起去,没办法瞿宁只好带着她一块回了陈墨家里。
有点意外,陈墨依旧住在那个别墅里。
听说是以前带着新妻子搬出去住过,但陈老太太不愿意,总是阴阳怪气地讽刺有人吹枕边风,陈墨就只好搬了回来。
门前的管家认识瞿宁,眉眼带笑地给她开了门,又低声嘱咐道:“瞿小姐轻声些,陈老夫人病得很严重,不喜欢有人闹腾。”
“病了?”瞿宁抱着靳星月,笑了下,“看来这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瞿宁被领着去了陈老夫人的卧室,这房间里的摆设与她记忆里的有些不同,但她也无心去挑哪里不同,她是来拿户口本的,又不是来求复婚的,不需要像以前那样畏手畏脚。
陈老夫人躺在床上,脸色看起来很差,然她有着名媛的骨气,即使病也衣着光鲜,背挺得笔直。
她身前有一个年轻的妇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那孩子看起来两三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但眼神意外地澄澈疏冷,很难让人觉出来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陈墨道:“工资结算好了,不过你真的要走吗,不再考虑一下?”
妇人温和地笑了笑:“这里待遇非常好,我知道,但考虑到卓槐,我还是想出去闯闯。”
叫卓槐的孩子垂着眼,没反应。
陈墨便只好叹了口气,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瞿宁,眼睛顿时就亮了:“宁宁。”
瞿宁跟他客套:“好久不见。”
陈墨又看见怯怯望着他的靳星月,几步奔过来,蹲下来,带着笑:“月月,还记不记得爸爸?”
靳星月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瞿宁。
瞿宁扬了扬下巴,并不隐瞒:“这是你亲生父亲。”
靳星月于是更加情绪复杂,她看着陈墨,似乎很认真地在听他说,但神色却呈现一种无法言说的冷漠。
那妇人拉着卓槐,低头告退:“那我们先下去了。”
她一走,瞿宁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不得已插了话:“我是来拿陈星月的户口本的。”
“你要迁户口?”陈老太太瞥她,目光虽没有原来那般犀利,到底还是以高看低的态度,“你要迁到哪里去?”
“……北京。”瞿宁不想呆太久,意简言赅道,“我二婚后,星月跟着上户口,所以我来拿户口本,能带我去吗?”
陈老太太哼笑一声:“混得不错。”又瞥她,“带着女儿还能嫁出去,有点本事。”
瞿宁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歪头没接话。
“宁宁,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在这住几天吗,哪怕短暂地聊聊也好。”陈墨拉着靳星月的手在一边解围,这事他做得行云流水,“我很久没见你们了。”
又转头看靳星月,捏了捏她的脸:“越长越可爱了。”
靳星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问瞿宁:“妈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能出去吗?”
瞿宁头疼地捏着眉心:“你们让她出去吧,星月长大后第一次来这里,对你们肯定都不熟悉,还不如让她出去玩。”
她话音刚落,陈墨手机就响了,他大概是哪个生意出了问题,抱歉地对瞿宁笑笑:“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要不你先等一下。”
“你还没告诉我星月的户口本在哪里。”
“……”陈墨想让她多留一会儿,没直接告诉,“我让管家去拿吧,回来我带月月出去玩。”
“……不用了。”
瞿宁嘱咐靳星月不要跑远,自己一个人上了楼去陈墨的卧室。
陈墨的卧室里只有一个姑娘,便是当年那个女孩子。
这些年的养尊处优让她活得越发精致,桌上摆放的化妆品、包包和手表连同她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奢侈品,其中相当一部分瞿宁很久都没碰过了,乍一看,她还有点羡慕。
“陈墨又惹风流债……”女孩察觉有人来,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却在看见瞿宁的那一刹那退却脸上颜色。
她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你怎么会来……你,你……”
“我只是来拿我女儿的户口簿去做迁出证明。”瞿宁好笑道,“别搞得像我要抢你男人一样,我并不稀罕。”
女孩脸色一白,却明显松了口气:“你等下,我找找。”
瞿宁没有进去,房间里有让她闻着发腻的香水味道,她一向不喜欢喷香水。
“你这陈太太的位置做得不稳定啊。”
女孩身形一顿,转身看了她一眼:“做小三的迟早也要被小三,我难道还要指望着陈墨为我守身如玉吗?”
瞿宁倒没想到她这么清醒:“看来你跟陈墨的三观还挺搭。”
“……”
女孩子停下寻找的动作,静静地看着瞿宁:“难道你不是吗?”
“不是。”
“呵。”女孩子半垂了眼睛,她眼底一圈青黑,似乎这几天都没有睡好,“我也不是,我只是清楚我想要什么。”
瞿宁看出来了,笑了笑:“你看起来如愿以偿了。”
姑娘低下头,头发散落,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的笑听起来像自嘲:“是啊,如愿以偿了。”
“这种生活谁不想要,安心在这里当个全职主妇,我就可以买到这些我以前拼命工作都不一定抢到的奢侈品。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工作,不需要996,你看,我过得比这世间大多数女人都好。”
瞿宁收了笑,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周身,心里已经看透了七七八八:“你看起来为此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
她一针见血,女孩脸都白了。
“对。”
女孩惨笑出声,她看着自己的手,像看什么脏东西:“当然,进豪门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当然知道。”
“我以为是陈墨出轨,没关系,只要不搞出孩子,我随便他睡几个女人,反正我也不在乎。”女孩斜眼看瞿宁,眼眶微红,声线有点断裂,“我真是太天真了,居然以为当年让你走是我的功劳。”
“我错得离谱。”
女孩又低下头,攥着拳,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漫着即将崩溃的哭腔。
“这些年来我勤勤恳恳,小心慎言,可我还是一无是处,我什么都不如你,长相,学历,性格,家境,陈墨从不带我出去交际,我婆婆觉得我除了生出两个儿子,旁的一文不值。”
“你活成了他心里的白月光,可我连抹蚊子血都够不上。”
“我算什么呢,我在陈家算什么,生育工具吗,陈墨又不差我一个,婆婆呢,她永远都有嫌弃我的理由,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你看,当年你吃过的苦,我都吃了一遍,可我怎么活得比你惨,我连你都抢不过,真可怜。”
瞿宁听着,没有立马接话。
她等了几秒才淡淡地开口:“你刚刚说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好像你并没有清楚。”
“有失就有得,多拿就要遭报应。你想从陈家掏钱,就该做好不要爱情的准备,你真不在乎陈墨会比现在活得轻松许多。你想抓住陈墨的心,就该明白依赖陈家的财力是不可取的。”
瞿宁弯腰跟她平视,声音轻缓而坚定:“你知道陈家是个火坑,要么别跳,要么别抱怨,所以我并不同情你。”
“况且,你跟我说这个没用,你想让我做什么,劝你离婚吗?可你会吗?”
女孩紧紧盯着她,终于落下泪来。
“麻烦把户口本给我,我停留的时间太长了。”
女孩捂着鼻子,指着抽屉,让瞿宁自己去拿。
她发现这里面重要的存折银行卡信用卡都被分类摆好,这是她嫁进陈家后的习惯,没想到陈墨还保留着。
“2020年,你给我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我在长沙,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没有赶回成都来找你?”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了离开陈家的念头。”
“可我要怎么离开陈家呢,在陈墨犯了错的情况下——这个时候,你来电话了,告诉我你怀孕了。”
瞿宁翻着户口本,上面靳星月的那一张很清楚。
这是她跟陈家最后一点联系。
“像你这种纯炫耀的,如果不提前打听清楚我的处境,是万万不会给我打电话的,那么我想,能让你炫耀的仅仅是怀了孩子那么简单吗?也许你炫耀的并不是怀孕,而是你马上就能踹我下位的底牌——比如,你怀了男孩。”
女孩震惊地望着她,连哭都顾不上了。
“你知道小说《罗生门》里有一句话吗,‘我曾听说住在罗生门的恶鬼,因为害怕人性的残忍而逃走’,我这么想要逃走的——陈家,居然是你不惜挤破头也要嫁进来的豪门。”
瞿宁转过身,面对着毫无血色的女孩。
“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因为我,只是来拿个本子而已。”
她转身出了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感情本就是城墙,有人想进去就有人想出来,她从没后悔离开过陈家。
都是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