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衡和经理说着话,目光却朝向小咖啡馆,他突然站起身淡道:“我要接太太去了。”
径自走向冯栀,听到苑芳的话尾余音:“你就帮帮伊....”他没有追问,只伸出手,语气温和道:“阿栀我们走罢!”
冯栀嘴唇有些发抖,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他的掌心干燥且温暖,指骨修长有力。
常燕衡看了苑芳一眼,微微颌首。
苑芳能感觉到他的疏冷,有些讪然,望着那双背影,追上几步喊了声“阿栀”,似乎没有听见,他(她)们径自远去。
店员手里捧着市面最时髦的料作样本,费尽口舌地介绍,如今做旗袍的料子,穿着最文雅适宜的有印度绸、乔奇纱、香云纱,还有织锦缎、提花缎、软缎,因天气渐冷,这些品像不俗还便宜,买去囤着最合算,天鹅绒、刻花绒、乔奇绒等现在买也划算,天再冷就要涨价了。爷们如今长衫马褂和西装都混穿的,长衫马褂用贡缎和毛葛裁,颜色还以蓝袍黑褂为主,最显气势威仪,西装麽,英纺的纯羊毛料作最精良,再经济些的秋用法兰绒,薄花呢,冬用巧克丁,板比呢......
常燕衡摆手打断他,微笑说:“我们想自己到处转转。”店员最识眼色,忙道:“好勒!哪有看见欢喜额,就叫我一声,我立在门口。”
等四处无人,常燕衡拉着冯栀躲到一匹万字海棠牡丹纹的软缎后面,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笑问:“你一句都没听,心不在焉的,想甚麽呢?”
冯栀到唇边的话又咽回去,摇了摇头:“怀孕的妇人性情本就脆弱,忽喜忽悲的,爱胡思乱想!二爷多哄哄我罢!”
常燕衡俯首低道:”你怀妮妮时,我很遗憾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份遗憾一辈子也没法弥补。”
冯栀眼底噙起泪花,主动亲吻他的脸颊:“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她一下子明白了他话里的用意。
常燕衡默了默,方问:“那时都是周希圣在身边哄你麽?”
冯栀“嗯”了一声,想想又不对,欲待解释,却听他道:“我们打起精神来,替他和郝小姐选几匹好料作!”
冯栀怔怔地,伸手搂住他的颈子:“我和周希圣不曾发生过甚麽,一直当他哥哥.....我只爱燕衡你一个!”
常燕衡深深地看着她,黑漆眼眸里突然冒出笑泡儿,重重啄了下她的红嘴儿:“我知道....你要对我表白可不是在这里,今晚床上我们见!”
冯栀一下子红了脸:“我身子不方便。”旷了二老爷有三个月,他年富力强,还不晓怎样得如狼似虎。
常燕衡噙起笑容慢慢道:“我问过医生了,他说可以.....”又摸着她挺肚儿安抚道:“你放心罢,我就蹭蹭不进去。”
蹭蹭不进去....相信才有鬼呢!冯栀推开他的怀抱,抬手理了理鬓发,又高声唤店员过来,这匹万字海棠牡丹纹的软缎子漂亮的很!
翌日看门的来报,有位叫曹月梅的拜见太太。
冯栀晓得遇见苑芳后,月梅一定会找到这里来,想了想吩咐道:“我不认识她,没必要见!让她以后也不要再来!”
隔了几日,看门的又来报,那位叫曹月梅的天天在外面等,求见太太一面,冯栀拿着画册在给妮妮讲故事,头也不抬道:“她爱等就等,以后没必要再来同我说。”
自此倒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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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的某个周末,冯栀正和毓贞坐在客厅里说话,有佣仆打起帘子道:“周先生和郝小姐来见。”
毓贞还要问是哪个周先生,冯栀已起身笑迎过去,她侧头望向门口,正是晌午,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一片黄璨璨的光影,那男子不经意地率先走进来,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就听耳边响起炸雷,轰隆隆的整个人都被震颤了,她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周希圣,他微笑着和冯栀说话,那股子音浪却不偏不倚地直往她身上扑,像海啸兜头盖脸地打来。当她想起要躲到房间里时,他们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冯栀简单地介绍,她看向郝小姐,和冯栀、甚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娇娇小小的,粉团脸,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有些像兔子般可爱。
冯栀拉起郝春上楼,要给她看选好的衣料。毓贞只得朝周希圣虚晃了下手,勉力笑道:“许久没见,周先生你坐啊!”复又刻意坐下来,不知怎地沙发咯吱响了一下,明明声音轻微,她却觉得犹如一声巨响,还非要解释:“这沙发的弹簧是不行了,坐下总咯吱咯吱的。”周希圣只笑了笑,没有言语,幸得张妈过来斟茶,给她解了围。
周希圣也没想到会遇见毓贞,记忆里还是少女明丽的样子,实在和眼前这个阴郁的憔悴妇人难以划上等号,她看上去,似乎过得并不太好。也不晓得该说甚麽,只觉得时光之河在她(他)们之间哗哗地淌着。还是毓贞先开口,她抚抚鬓脚,笑道:“你和阿栀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有我老了!”
周希圣摇摇头,毓贞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接着说:“郝小姐活泼可爱,和你很登对,你们要结婚了罢?”
周希圣颌首:“这趟来上海买些结婚用品,回去就办酒席,若不是金山太远,定要请你和你先生来参礼!”
毓贞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冷淡,端起咖啡抿了口,方低说:“我才打完一场离婚官司。”她又惊觉过来,话里含着歉意:“对不起,你这里正欢欢喜喜的,我实在是扫兴!”
周希圣摇摇头:“你也不要太难过,像阿栀那般坚强的生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毓贞心底恍恍惚惚地,她说:“我哪里能和阿栀比呢,她爱的人一直都在爱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周先生,你是知道的呀!”
她这一席话,周希圣很难回答, 沉默了半晌,站起身笑道:“她们在楼上许久了,怎还不下来,我看看去。”张妈连忙走前引路。
毓贞的眼泪如雨抛。
等他(她)们再从楼上下来,客厅里已是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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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梅在上海待不下去,她晓得是常燕衡幕后做的手脚,却也无法子,只得忍痛把大世界典给旁人,得了一笔钱财,做上万裕轮船的房舱,带着丫鬟小眉和全部私蓄,来到天津,除了上海,这里也算是地方富盛,阔客极多的去处。
她找到在此地做生意的小金宝,说是做生意只是明面的说法,不过在闹市包个房间,粉饰的豪华雅致,用以接待达官贵贾吃酒作乐之用。
她原和小金宝还有罅隙,此时倒成了好姐妹,恰隔壁有间不错的空房,每日好些人打听,那房主也是上海人,听她上海来的,又时髦年轻卖相好,便答应把房租她。
月梅拿出钱来把房间收拾的金碧辉煌,择个黄道吉日,把以前认得的旧友熟客都邀请来,小金宝也带了些许客来,笑闹到夜深,只见人影幢幢迷离,胭脂酒香齐飞,好一派兴旺的场景。
自此后,香车宝马盈门,来客络绎不绝,梅兰的名号在天津堂子馆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就有一日,她从床榻间醒来,房内大亮,隔夜的酒气还残存,伸手想拿香几上的烟抽,恰看见一张宿客遗留的报纸,她拿过来,上面登着很大的照片,常燕衡抱着胖乎乎的儿子,很亲呢揽着冯栀的腰肢,冯栀满脸含笑,手里牵着女儿,才刚下飞机,周围皆是来迎接的洋人,穿戴像画册里见过的公爵此类贵族,原来这是在大洋彼岸拍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低贱到了尘埃里,这种滋味,钻心挖肺的难受!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