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头一遭干毁尸灭迹的事。一个人恐惧到极点,感观反而麻痹了。
他稍显木然地挽起袖子,拖着老樵夫两根早已冷僵的腿走到角落。下颌骨皮肉摩擦泥地发出的声音,咯吱咯吱,沿途留下几近黑色的血痕,让人像被掐紧脖子似的喘不过气。麻袋平日用来装捕猎的山兽,不深,樵夫虽然身形干瘪,也是正常人大小,陈墨从箩筐里翻出柴刀,闭眼估量,手起刀落,刀刃从大腿齐根斩下。
柴刀斩破血肉,卡进骨缝,他扳着刀柄狠手一撬,骨盆与彻底脱节。
芙儿走到他身边时,尸体已经被卸成几段,陈墨机械般动作着,将尸块往麻袋里塞,连血块和泥泞脏了他的手,也毫不知觉。她看了会儿,夸赞道,“你对人体结构很了解呀。”
幽淡的香气冲淡了血腥,陈墨双目失神,颤肩大喘一阵,才定神问,“姑娘说什么?别怕,很快就能处理完。”
害怕的人哪里是她,洛芙摸了摸他的脸,逗猫狗似的喃喃,“真可爱。”
陈墨耳中嗡鸣不绝,见她花朵般的唇张合几下,自知是惊恐过度。直到温软手掌落在颊边轻轻摩挲,才安定些许,继续收拾残局。
“公子这两日可见过此人?”芙儿看他不再那么惊慌,拿枯枝拨了拨血肉模糊的脑袋,露出那张变形的脸。
陈墨停下,想了想摇头,“我去到的庄子十分冷落,听人说前些年山上常常闹邪祟,请了好几个道士也无用,所以附近的村民只好都迁徙到别处去了。现下只有四五户人家,没有人砍柴维生。”
“道士?”芙儿被吸引了注意,“御剑修仙、飞天入地的那种?”
“呵,那也不是。”陈墨失笑,“道士们习方术,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初窥门径修行气吐纳,渐有所成则治病攘灾,修行略深者祠灶炼金、画符祛邪、占星卜卦,及至召神劾鬼,是为登峰造极。”
是了,这个世界既有妖精,自然会有收服妖精的家伙。那她要是把眼前这小书生骗死了,怕不会有人替天行道来取她性命吧,洛芙睁圆眼睛,深感命途多舛。
“……不过这都是史书上写的了,如今习有所成者甚少,多数没有真本事,也就在乡野之地做些堪舆行医祭祀驱邪的行当,还没听说谁有上天入地的本领。”
听起来没什么威胁……但不能就此放松警惕。洛芙把枯枝扔进袋中,又试探道,“这么说,话本里那些斩妖除魔行侠仗义的故事可是真的?”
“《山海经》中记叙栩栩如生,可见妖魔神兽之说也非空穴来风,造化神奇,凡人能知晓的却有限,倒不能就此下定论。”他给麻袋打上结,笑道,“不过小生二十余年来都未曾见过妖魔,”
洛芙不由不动声色地在裙下晃了晃尾巴,心说那本姑娘可让你长见识了。
“公子,可以借你两本书消遣消遣吗?”她又指着书堆问。
陈墨忽然想起家乡那门娃娃亲,对方是村里裁缝的女儿,两家交好常有往来,他还记得一回那女孩来家中做客,看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很嫌恶地骂了一声呆子,是故他有些紧张,“经史子集,只怕姑娘看着无趣。”
“我的确更喜欢看话本。”洛芙从书堆里翻出了《周易》。诸经之首,大道之源,变化之宗,修道者的术法和妖精的术法说不定也是相通的,她打算从里面找找当妖精的灵感。便解释道,“只是你们圣人说过,《诗》者温柔敦厚,《易》者洁净精微,既有裨益也算不上无趣。”
谈论诗书让陈墨弯了弯眉眼,他点头,正想阔论一番,就对上手中的裹尸袋,言辞全烂在了肚里,几欲作呕,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步履挪移,就向庙外走去,准备抛尸山林。
“等等。 ”洛芙忙喊住他,“现下是雪天,猛兽都在洞穴里冬眠,来年雪化了,被人发现这东西就不好了。”
“……”陈墨闻言脚步一顿,停在门槛处,不知所措。
“好办。”洛芙盘算了一下,“公子先搁在那,等明日咱们出发,一把火烧了更干净。”到时她说不定已将妖术想起七八,可以悄无声息解决这些了。
陈墨左手边是幽深浓密的山林,右手边是红烛美人顾盼生辉。屋檐投下的黑影遮蔽了他的脸,他在黑影中仔细打量着这个将杀人放火之事轻描淡写的美貌姑娘。一直下意识无视的怪异感又爬上心脏,让他生出有种无论往哪走都是万劫不复之感。
“怎么了?”洛芙见他不语,抬首问——她正裹着他的大氅窝在他的床榻,手中所执书卷也缀着他的名姓,眉眼带笑温馨可爱,红唇潋滟,让陈墨想起弥漫异香的吻,登时怪异感烟消云散,全成了羞赧。
“没什么。”他低下头,半响后仿佛想通了什么,喃喃道,“你说得对,得办得干净些。况且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洛芙听那语气有些奇怪,但没再理会他,自顾自沉迷于探索妖精奥妙去了。
隔天,陈墨芙儿二人打点好细软从官道上京。
题名“芥子”的山庙随即被付之一炬。洛芙不忘在山林四周设下迷障,这样就算有人不顾大雪封山前来,也无法挽救。当她离开这座山时心中忽感一阵酸楚,身体的反应让她后知后觉地猜到,当地村民口中的邪祟或许就是她这只兔子精。但她和陈墨一起行动,已经不方便再多去打探一些传说。
此外,他们现在又有钱了,这还要托那位化作飞灰的恶贼的福。所以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首先提议搜刮樵夫箩筐的芙儿深以为然。
洛芙掂着钱袋子的时候,陈小书生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不被美色迷惑的时候,他八成是个大善人,只是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这时候再念叨什么不义之财不可取,未免显得伪善了,他看着洛芙笑容粲烂,动了动嘴皮子,到底没说什么。
与风雪如晦的大山相隔百里的京城。
是夜无星无月。
沿着城墙根,铜锣响了三巡。一盏油灯在夜色中微弱前行,打更人瑟缩着身子,从口鼻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原本就昏花的视线。
扑簌——
“哎哟——”
李大被冻得一哆嗦,原来是不知哪根不长眼的树枝上掉下一坨雪块,正好溜进他的夹袄领子。
“嘿!他大爷的,恁高的墙也挡不住邪门的风。”李大一边嘟哝一边往城中主干街上走。
深宫禁苑红砖青瓦的城墙结了霜,在瓢泼的夜色里泛着银色的反光,透不过一丝雪声与人声,只有凄迷的风在呻吟。
城墙根走到底,遇了城门转弯,就是玄安街。城门一般有一队禁军把守,李大拿眼一瞅,今儿除了两丛火把没看见人影,便想许是正到了换班的时候,并未放在心上。
“官老爷们就是金贵,哪像我们打更的……”夜路漫漫,李大习惯了自言自语,“上半夜打到下半夜,两张老腿一把破锣,大半辈子就没了……”
转过街角再走上一里路,向西拐是白井胡同,因胡同深处有一口早年间遗留下来的深井而得名,只是这条胡同内的房屋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住户们搬的七零八落,李大有心偷个懒,本不打算往里边走,谁知油灯一转,眼角余光扫见一个古怪影子。
说古怪,是因为那影子约莫是人形,本该是背脊的位置却突起奇怪的方形棱角,看上去简直像话本里长着巨大三角形羽翼的怪物。
李大还没来得及发出惊慌的喝声,就听一个声音说,“不要怕。”
“哎——什么人!”他收回惊呼,叹口气喝道。
雪光映射着昏黄的油灯,那身影显得被拉得极长,原来是个瘦瘦高高的道士,那个古怪的方形棱角是他扛在背后的布幡,幡旗上有繁复花纹,李大不识。“这位道长,已经宵禁了。”他劝道,“还请您先打道回观里去吧。”
他说完才想起全京城的道馆早在十年前那场风波里,就被彼时刚登基的皇帝统统下令拆除了,道士的地位在祁国已经大不如前。李大不由打了个寒颤。现下城门早已关闭,眼前这道士从何而来,来这不欢迎他们的京城做什么……他不敢问。
咻得一声,是长剑滑入木鞘的声音,滞涩感中带出一丝极淡的血腥味,非常人能够察觉。
“青玉县有一座山……”
乍然听见风马牛不相及之言,李大不知所措。
“因为地势特殊,山中野兽俱成了些不好惹的精怪。能来去自如者,不是肮脏到神憎鬼厌,就是前世有大造化,造就今生的福缘。”道士自话自说,语调平板,“那山上有一陡坡叫做阎王坡。阎王坡走到尽头是一座山庙。庙里供着被净土除名的佛,已经没有信徒。前几日庙被烧了,干这事的妖怪也离了山林。可如今正是岁寒之日,祁国又被大能阵法庇护着,寻常妖魔离开生地半月也难活。我这一路都在想,这妖怪为何要出来找死,又为什么要烧了庙宇。”
“贫道正是追踪这妖怪而来。说起来,妖怪这东西,本不该存活于世。”道士难以察觉地扯起嘴角,又扬起手道,“你且过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他的声音淙淙铮铮,极冷,所言也怪异,李大的鸡皮疙瘩从手背一直起到了脖子,一句话也接不上,潜意识里席卷起无名恐惧,等他说完了才嗫嚅道:“您说什么呐?俺没明白。妖怪……上回听到这玩意还是俺姥姥活着的时候……总之,既然这样,您忙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扭头便走,脚下踉跄,摔在雪里。
“何至于紧张至此。”原本还半条巷子之隔,眨眼功夫,那声音就近在咫尺了。
是风雪?还是男人身侧行动时激起的瑟瑟气流,李大耳朵麻木,嘴唇一抖,竟脱口而出“饶命”二字。
冰冷的声音闻言笑了,喃喃道:“你倒是敏锐。”
李大恍然,拼了命挣扎爬起,拨开没过脚腕的雪堆,蹬着两腿深深浅浅朝巷外爬去。
到底时机已晚。
剑光忽现,一刹那照出玉雕般的下颌,溅上刺目鲜红。
“——呜。”
紧随着一声古怪痛苦的呜咽,更夫的惨叫被扼在了咽喉,引魂幡上烫金纹络闪过一抹流光,随即隐没。
飞扬的青丝重新垂落在背脊,黛色道袍辉映着皑皑白雪,除了两道深浅不一的痕印,雪上什么也没留下。雪还未停,恐怕明日连这痕印也会被重新掩盖。
道士静立原地,待到幡铃声消荡无存,复踏着夜色行远。长街徒留一个瘦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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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写肉解压、结果写了一章都没写到肉(微笑
罢了终于把道士哥哥弄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