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鹅毛大雪铺满了金陵城与秦淮河畔之时,那场历经数日的宫变依然为众人所记忆。金陵城的老人从未见过这样酷烈的杀戮,那日君王大丧,皇室折损数人,连君王膝下的幼子也未曾躲过被叛军格杀的命运。血水与污秽被大雪深深埋入了地下,秦淮河支流被牢牢封冻了起来,再而后,新皇登基,海晏河清。
容氏谋逆,诛九族,与容氏多有牵扯的门阀为此酷烈手段震慑,纷纷向新帝效忠。反倒那曾陪伴了成帝二十余年的容氏皇后,新帝思量之下,也将她以皇后之礼葬入了容氏祖坟。成帝与容氏皇后自此各葬一端,死后再不勾连。
等到渐渐开春,秦淮河畔的积雪被暖流化开,京郊的旗亭等来了一个久违之人。
她衣着质朴,身披薄薄斗篷,斗篷下露出了一缕如墨的黑发和精致的下颚。她不疾不徐,在旗亭里等了大半柱香,而后一人策马,姗姗来迟。来的那人鼻梁挺直,剑眉星目,身着黑色骑装,身姿挺拔。
京郊的雪还未化干净,旗亭周遭也并没有旁人。否则若有人见了二人,定然诧异不已。那身着黑色骑装的年轻人正是当今的帝君,成帝的长孙。而那身穿灰色斗篷之人是谁,便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明溦笑道。
斗篷掀开,她的脸一如往常一样艳丽。与往常不同的是,二人此时相见,秘密更少,二人也更为坦诚。
“此话该要我说,”傅琛道:“我还以为师父永远也不会给我写信。”
明溦低头浅笑。
他飞跃过旗亭栏杆,一如在门中时一般不守规矩。明溦也不见怪,指了指跟前的石凳子。这小子倒先不急着坐下,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慎重递与明溦的手中。香囊里装了一枚小巧的药丸,她毫不犹豫,塞入口中,傅琛看得好笑,道:“师父不怕我下毒?”
“还有什么毒比我身上的竹青更毒?”明溦道。
待二人落座,她支着下巴,仿佛从未见过他一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傅琛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明溦噗嗤笑道:“倒是比我上次见你时多了些稳重。是好事。”
傅琛委屈巴巴,张口待辨,话到口中,却又不知该回以什么表情为好。他已不是待霜阁洒扫弟子,她也不再是待霜阁长老,二人的心愿达成以后,他一时也不知该用什么身份来应对她。无论是大梁国的新帝,或是她的徒弟,这两重身份相比于这一刻的相处,又似是浅了些。磨磨唧唧许久,傅琛道:“师父怎么知道那日我会派人给你送去解药?”
“我不知道。”明溦坦坦道:“那解药难寻,我也未曾料到你还存了一份。”
说到此处,傅琛那狗一样的委屈神情又爬满了眉梢眼角。
“既是西夏国的旧物,我又怎么会不留有一手?反倒是你竟愿意来见我,这事倒是让我高兴了好一阵。”
随着许多事情渐渐落下帷幕,傅琛决定不再称她为师父。
“我如此伤你,你尚能带解药过来,此事,于情于理,我都欠你一句谢。”明溦笑道:“以及歉意。昔年在待霜阁的时候,你心怀怨愤,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本该有所察觉。但……如我所说,我不是一个好的师父。”
“要照这么说,我欺师灭祖也不是一两天。这个……多亏你教得好。”
明溦闻言,讶然挑了挑眉,却也未曾反驳。
“西夏国的事已处理完了?”傅琛道。
“你既答应大赦,便不可出尔反尔。他们日后在大梁国境内生存,繁衍,你不可再对他们为难。”
“是,我可是很守信用的。还有呢?”
“容公子背弃容家助你,你也要适当有所怀仁,否则行事太过严苛,日后也不好服众。”
“是,师父教训得是。还有呢?”
傅琛旁若无人,牵起明溦的时候,蹭在脸颊边撒娇似地用鼻尖剐。明溦试图抽回手,未果,看他一脸宠溺与得意洋洋,心下长叹一声,只得随他。
“还有你自己也得好好保重。京师不比待霜阁,我虽不担心你的衣食,却担心你选的这一条路……罢了,倘若这就是你的所欲所求,那便如此罢。只不过此事结束以后,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怀仁念——即便是假装仁念也好。最少最少,莫要成为桀纣那般残害百姓的君王,那我便能安心了。”
“师父既这么怕我变坏,为何不守在皇城紧紧盯着我,管教我,约束我?”眼看着明溦面色一凝,傅琛忙道:“我开玩笑的。是,好,明白,知道了。”
明溦挑眉抽回了手,傅琛双手放在膝上,表情乖顺,坐姿端正,道:“师父,你可想听一听我怎么想?”
不等她回话,他道:“此前因着门阀作乱,皇爷爷纵想刮骨疗伤却也没有办法。而今新洗的棋局好容易撼动了世家根基,若说就此高枕无忧,那还早得很。但我这一盘棋走得还算凑合,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至于容大公子……”
他静静盯着明溦,道:“他毕竟是容家之人。即便他对我每日念一万遍尽忠,我依然不能信他。与其日后闹得难看,不如现在果断些。我已下旨,为容公子进爵,此后他自可以荣华富贵地供着,但……终身不可出京师一步。”
“你这是为了试探我?还是威胁?”明溦淡淡道。
“还有一事,师父且先听我说完。谢行在北上崇州以前,曾为容嫣做过不少事,其中的一事便是为我下毒。那时我在京师,初来乍到,他忽然对我进行扶持,我对他也并未有所怀疑。而今,毒已入骨……师父莫慌。死倒死不了,他对我还留了些情面。只是御医说,从今往后,我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子嗣。”
明溦大惊,道:“那你……如何……”
“宗室过继,或是日后慢慢调养,反正只要做得隐秘,此事到时候再说。但也因着这一层,我这几年来将一刻不松地防着门阀反扑。”顿了顿,他道:“我无法容许此事有半点差池,因此,恕我无法放容公子离开。”
怔然许久之后,明溦站起身,犹豫片刻,将他揽到了怀中。
“师父,明溦。”傅琛抬起头,定定看着她,道:“我一点都不难过。无论是得知此事的时候,或是弑君之时,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震撼,或是负罪,或是痛心。即便我的所作所为为人诟病,但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这江山与金陵,以及今后我所要走的每一步,都仿佛同我没有关系。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之人。”
她不发一言,静静抱着他,心下也是空空荡荡,不知该如何出言宽慰。
许久后,她细声道:“我也是一样的。自从心愿达成,我也……无法感觉到任何事。”
这是她难能对他的坦诚。在傅琛的记忆里,除去交欢之时,她在他的面前总仿佛怀揣了太多的秘密。也只有在这远离皇城之处,在即将等来春色的旗亭之中,他觉得自己总算触到了她的心里,她真诚而脆弱的一块。
“师父。留下来,好不好?留在京师,我可以保护你,也可以将你想要的东西都交到你的手上。你若再走,偌大的皇城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将手指埋在他的头发里细细地梳,许久过后,轻轻摇了摇头。
“倘若我迫你呢?”
傅琛抬起脸,眸中璀璨,黑白分明,不似说谎。明溦又摇了摇头,道:“那我也没有办法。”
“倘若我建成行宫,将你囚禁其中,将你留在我的身边,让你……怀上我的血脉,让你日日专宠……”说到此处,他抚摸着她的小腹,神色温柔,眼神缱绻,眼底的波涛翻涌,既是跃跃欲试,又怀着浓重的不舍。
“我不愿意的,此事你知道。虽然我现在身无一物,对此也毫无办法,但我不想看到你如此行事。”
傅琛站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她衣襟上的气息冷冽而陌生,既不像在待霜阁时凌然,也不似后来在京师时温香柔软。当国仇家恨从她的肩头卸下,傅琛这时才仿佛真正看清了她,理解了她。
他数不清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情根深种,但在盘根错节的艳烈情感之外,在明溦的身上,他想保留一些更为深远的东西。
那是一种同权势天然相斥的东西。
“你的日子还很长,你还得大兴天下,广纳后宫,为皇室寻找继任者。你既选了这条路,也必不能如之前一样任性。”
言罢,明溦挣开了他的怀抱。她低下头,整了整衣襟,再抬头的时候,却见傅琛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她笑道:“这又是怎么了?多大人了,还撒娇吗?”
明溦宠溺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傅琛怔了怔,而她的眼波明媚,神色灵动,又同前日不同。他想起了那承乾殿屋顶上振翅而飞的小鸟。
倘若他愿意,倘若他手段再激烈一些。正如那日在北大营中,倘若他能够狠下心……
明溦转过身,提起裙摆,一步步踏在了旗亭的台阶上。台阶上还沾着昨夜留下的白霜,一共三层,最底下的石台阶缝隙里依稀长出了鲜嫩的春草。再往前,旗亭与官道衔接,笔直的泥土路一应延伸到青山隐隐之处,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官道一侧的马杆上栓了一匹马。明溦踏上最底层台阶,傅琛叫了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眼波灵动,傅琛心下微窒,缓了许久,道:“师父,这么些年,我们所经历过的这些事里……这么长的时间,你是否,曾对我有过片刻的心折?”
明溦笑了笑,牵过他的手。
她在他的手背上留了个吻。一吻罢,她抬眼看他,未等他再有多余动作,她却就着他虎口的位置轻轻咬了一口。
咬痕极浅,不肖半日便没了踪影。她不答,朝他眨了眨眼,牵起缰绳,策马而去。
今日天光大好,阳光普照,细雪也被渐渐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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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1
崇州的秋意天高云淡,临安城虽然地处偏远,鸟不拉屎,那圣上的旨意来得却十分及时。那远在天边的新帝淡淡问了两句崇州民生,话锋一转,旋即下旨将新上任不久的崇州知府,曾经名满天下的谢行调任得更偏更远。
临安城的百姓对于此事甚是讳莫如深。有人说谢大人运气甚好,躲到崇州免过了京师的一场浩劫,虽然失了京官的体面,好歹也留下了一条命。也有人说,莫看当今圣上对崇州之地不闻不问,实则那年轻的帝君对谢大人的态度甚是微妙。
更有人猜,昔年谢行还在京师之时,怕不是恰巧触了新帝的霉头,否则这连翻下旨,越调越偏,怎么看怎么像是怀恨在心。
接旨的谢行倒对此没甚所谓。他在自己的府中送走了来人,颠颠将长袖一挥,吩咐手下赶紧收拾上任,莫要有何怨言。
那老管家看得明白,连连哀叹,其余不明白的也不免露出了些不甘与怨怼之色。
“大人,这临安城在您的手中可谓风调雨顺,您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怎么年年回禀,年年却得了这样的……”
“少废话,就那几个破烂棉被,你不收我去收。”
许是远离京师而崇州天干,几人呆的时间一场,连行事都越发多了些江湖草莽之气。那人恹恹滚去收拾东西,谢行乐呵呵扶手在自家宅院中侍弄那两株半死不活的君子兰。就在他险些对着那两颗兰花自言自语的时候,老管家来报,有一故人到访。
谢行抬起头,恰见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女子绕过影壁。
二人上一次在渡口互相送别之时,他并不曾料到这样一刻。
“听说你要去边陲?”明溦挑眉道:“恰好顺路,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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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2
京中容大公子成日里宅在府中不出,无论是昔年旧友到访,或是宫中大宴群臣,自那一场宫变之后,他自顾坐拥自己的山水庭院,誓不见人,骄矜得很。
也正因如此,许许多多的邀约和一些若有若无的揣测也一同被拦在了朱门之后。
有人揣测他怕是抑郁成疾,也有人说,容公子在自家豪宅中乐得逍遥自在。但究竟这个举动是为了打消君王顾虑,又或是隔绝一些世家旧党的揣测,各种缘由便不得而知。
某一年临近清明,崇州苦寒之地往京中送来了一封信。写信的人未曾署名,信中还夹带了一张长长的山河长卷。除此以外,还有些崇州的地方志怪与乌七八糟的读本。家仆料想这种不得台面的东西怕会惹了他不快,谁知容珣接了信,骄矜地点了点头,花了几日把那基本图册从头到尾读了数遍。
后来在夜深之时,有人听到他在自家后院里喝了不少酒。一边喝,他一边唱道:“觥穿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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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3
新帝即位后,取年号永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