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这一闹,老林就有些着急,见我好端端才算放了心,便于我道,她就是那样的人,不理她就是,若无少奶奶经商供他们花销,他们在上海吃住都是困难,别提一抛千金娶姨太太。家里人都明白,只有少奶奶,才是薛家的主心骨。
我点了头,心道,这主心骨才是麻烦。
老林又为难神色道:适才您和二爷谈话,有宪兵送了帖子。是许参谋,想约你去府上一叙。
我接了帖,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备车,我去赴宴。
他答应了,我便去换了身衣裳出了门。
……
许府就在英租界,离酒店不算太远,老林叫了辆轿车送我,许府是间挺大的欧式别墅,宪兵开了门,车进去,停在门边,老林为我开了门,我下车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副官站得笔直朝我敬礼,她莫约十八九岁,穿着整齐的芥黄色军装,看起来极英气,她道:“赵夫人,许参谋在等你,你随我来。”
老林要跟着,却被宪兵挡着,我看了他一眼,叫他车里等着,便随副官进了许家大宅子。
那客厅甚宽广,高高大大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副官引着我,又走到二楼的书房,书房宽敞有一面落地窗,华灯初上,能看到外间院子的泳池和园子景色,却在窗户边摆了餐桌,点了烛台,备有俩个人用的西餐。
许藿穿着军装,外翻衣领上扛着交叉竹节,胸牌挂着一些铜制奖章,抬头笑盈盈看我,她生得极是秀雅,从军剪短了头发,却遮不住眉眼的清丽,能把军装也穿出一种从容和气,喊着我道:阿蓝,你来,这边坐。
她喊我的笔名,这世上只有她和郁兰知道青于蓝是谁。她极有礼貌,起来为我拉开椅子,等我来坐。
我穿着件月白的旗袍,挽着头发在脑后,便顺着坐下,侍者在旁为了铺了餐巾,许藿坐在对面,烛光把她的面孔照的分外柔和,她的笑容好看,一直看着我道,一路过来饿了吧,尝尝前餐。
侍者先端上来一份热头盘,鹅肝酱摆盘极为好看,骨瓷的餐具尚美。我随她的意,只说了多谢,低头尝了菜。
我吃东西,她也一直看我,我看了她一眼,许藿道:你那时在学法语,想去法国留学,我特意寻了个法国厨子,不知合胃口吗?
这心愿似太久远,久到我十分陌生,便道:还可以。
我答的淡淡,她看着我道:你如今话真少,这样少言辞,如何管那么大家业,在外间与人谈事。
我尝了第二道例汤,才肯看她道:外间谈事多是就事论事,极少老板爱设鸿门宴,不需要那么多话。
我话里有话,她碰了软钉子,还是和善模样,真瞧不出她是黄浦毕业。我在北平求学,混出去游行时,遭了警察追捕,她那时在城中,坐车在街上瞧见了我,便阻止了警察抓人,送我和几个同学去了她下榻的府邸。
她遣了医生给两名同学看了棍伤,又给了我们一些吃得喝得,那年冬季太冷,北平的许公馆烧着壁炉,我们一群学生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最终是叫她派人一一送回各自学校。轮到我时,她便是今夜这样关怀神色,说了一句,北伐要时机,再等等。
我随后又在城中见过她数次,曾赠了本诗集与她。后来她去了南方便再未见过,我匆匆嫁去了薛家,只是很久之后听闻许家在北伐中投靠了中央军,得到总统器重,也算于国有功。
烛火点映,我喝完了汤,主菜是一份牛排,量并不大,她让侍者先递给她,帮我细心切开,叫我尝酒,是一份法国运来的葡萄酒。我尝了,她才道,你不带樊哙就来赴宴,还和从前一样,胆子真大。
我心中恹恹,眼底看了她一眼,随着窗外的风,嗅到了她洒了抑制剂的香水,她向来是和蔼绅士外在,我答了话道:参谋长何许人也,难道真要把自己比做了楚霸王吗?也不吉利。
我出言不逊,许藿淡淡笑了,坐在对面看着我道:阿蓝虽不再长篇大论了,话少也是辛辣,不知薛家二爷上次叫我打了,如今还好吗?
她提起那事,我握紧刀叉道:参谋长是军中精英,二爷她一介商人,便是她多有得罪,也望参谋高抬贵手,我替她向你道歉。
许藿很淡然温和模样,低头品了杯中红酒,说得也淡道:其实她也没有得罪我,是我故意叫人喊了她点过的歌女,与她抢人,她喝醉生气,泼了我的酒,叫宪兵打了,送去了巡捕房。“
她倒是能把不要脸的事说的从从容容,对我十分坦荡,露出她的笑道:阿蓝,我不需要你道歉,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做了不好的事,在逼你罢了。
沽名钓誉之辈,应是许家一门。惯于在外装好人,又干那些换汤不换药的勾当,如何能信这样的人,不过一丘之貉。这几年,许藿在上海一样抓了不少工人和学生。
我微微皱了眉头,不再吃东西,心中所思却是纱厂那数百工人,不知被我遣散的,今冬要如何渡过。
又听她说了话道:一年前我在码头遇见你,我喊你,你看了我,却装作不曾相识。
她说的事,我恍惚也是记得,她坐在车里,换了如今的军装,摇下车窗喊我的名字,赵维樱。
我是认出她的,但一时又并不想答应。
栀书提醒我有人喊,我不欲答,又听她喊了阿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