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叶满湖边,除换秋衣独概然。
向晚时候,因风大,薛家大院门前下起一阵“秋叶”雨,无数秋叶簌簌落地,丁二拉着车撵过那些泛黄的秋叶,他在薛家做了二十年车夫,腿脚勤快,车拉的稳当。
我是叫丁二拉着,午时到了城里车站,在站台上接了我的侄女薛郁兰。
她如今也是大些,十五六年纪,在她父亲——薛家二少爷膝下过得不好,前头听回乡的奶娘说道,郁兰常给家中姨娘挤兑。未怕她的奶奶,薛家老太太心疼,我便写了封信,叫老二把她的女儿从上海送回家乡,今日火车到站,我亲自去接了回来。
自十九岁嫁来薛家,亦有七个年头,掐指算算,这薛门前从前御赐的桐树林荫道黄金铺地的景象,也算见过七次了。旧诗里说,黄叶四海有,赏秋独徽州。来桐城的秋,层层叠叠的红黄掩映,白墙黑瓦绿流水,又是独冠徽州。
薛家大院也曾是来桐城最大的私人府邸,临山而建因水赋形,老太太活着时候常讲,每年秋季一到,朝廷大员、文人墨客、卷发洋人来往热闹,都爱挤在后山院中望秋,与做过一任京官的太老爷品茗谈风。
车轮碾过秋叶,兰儿一路无话,垂着眸子睫毛挂泪珠,手里攥着方帕子,剪着最新式的女学生齐耳短发,穿着蓝绸上衣,下面是件百褶裙子,皮鞋还是之前我去上海时,带她去英国人的百货店买下。
兰儿眼睛红红,下车时就是哭过的样子,坐了那么久的车,仍旧咽不下那气,我本是想劝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少年人丧母命苦,越劝越哭,便只是捡了些老太太想你之类说了。
薛郁兰自来亲我,只因我虽与她一样,是洋文念的Omega,前朝旧称命妃,五四运动后,文人兴白话,有个先生在报纸上呼吁放弃古文,说侮辱了我们这样自来是人所属物的男女,便翻译英文乃叫欧米茄,呼吁学习西方广开民智,不仅让阿尔法和百特念书,就连欧米茄也该念书启蒙,天赋人权,这文字一时激起轩然大波,至今还在北平与上海的各大报纸上吵闹不休。
只是吵来吵去,皆是那些国内留过洋,或私塾旧人两派的阿尔法你来我往,并无真的欧米茄提笔发表己见,前朝亡故后到如今,真读过书的欧米茄其实也凤毛麟角。
我从沧州嫁来桐城之前,却是北平念过几年新学。北平的第一所只收欧米茄的学院,是我一位从欧洲回来的表亲所开设,她请了天主教会一些洋人欧米茄教师任教,课程颇新,有语言、文学、神学、医学护理……教会影响下,倒也名噪一时。
郁兰便敬佩我这点。可她不知道,新学院的课我并没念完,因家中变故,匆匆嫁给了她大姑做了薛家大小姐的续弦,做回本分的命妃,受了自己的命。可便是这样,在郁兰心中,我和她父亲的姨娘们不一样,甚至她的亲娘也是区分开的。毕竟暮气沉沉的前朝官僚家庭中,能和她聊聊洋文诗歌的女眷独我一个,其他人恐是不知叶芝、济慈是何许人也。
到了家门口,丁二停了车便道,大少奶奶到了,您和二小姐慢点下车。
管家老林早在大门外立着,我的陪嫁丫鬟栀书向来也和郁兰要好,见了她便亲热,先接我下了车,又遣丁二提了郁兰脚边的箱子,与她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二小姐盼回来,老太太在里面正等着,待洗了风尘,你与她可要好好说说话。“
郁兰点了头,栀书却一眼瞧见她脸上叫打的眼角青了,便不高兴,对我道:”二爷她何须为一个姨娘说几句,就这样对自己女儿。这叫老太太见了,不知心疼成什么样。“
她自来性子直,我便道:“你去打水帮兰儿梳洗,上些粧,老太太眼花了,遮一遮就看不出,看不出也就不难过。”又拉着郁兰,给她理顺额前头发道:“便是再不好受,你祖母年纪大,莫激她多思虑。咱们来日方长,回来了就安心先住几日,外头兵荒马乱,去英国念书的事等翻过年,有机会,婶儿再给你筹办。”
她等了一路,等我这句话,如今这薛家的绸缎生意都是我在操持,我若说许,她父亲和后母也要思虑。郁兰眼里一下就有了光,紧紧握我的手道:“我便知大姑婶最好,只有你懂。”
我淡淡笑笑,遣她去了。
管家老林一直杵在门口,我一脚跨过门坎儿,碎步一路走到堂屋,就剩我和老林。堂屋的西洋钟铛铛几声,已是一个整点,老林穿着身灰布马褂,头发也都灰白了,他伺候过老太爷、大小姐是个忠厚的人,对我低声道:“天津的日本银行上午回了信。”
“怎么样?”我问。
老林叹口气,摇头道:“村上君交代,祥和纱厂借钱周转,没有许司令点头,便是他也不做这个主,放不了钱。”顿了顿,更不好说道:“村上君也说,天津卫四大洋行,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都给许司令面子,不接这单生意,在天津怕借不到钱了。”
我抿了嘴角,老林皱着眉头,与我道:”纱厂是太老爷办洋务费了一生心血,薛家三代维系,皖南一根独苗,眼下生意受排挤,已有亏损迹象,欠了一部分工钱,再不更换老的设备,势必是比不过江浙的那些新厂,上海、天津都借不出钱,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