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根一行人到首都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
大姐一家没有来,来的是孙老根、寡妇和继宗,还有愿娣和她的男人小梁,带着她们最小的女儿,还不到一岁。
耀祖把他们安排在酒店。
希娣知道后立刻去了。
念娣和领娣稍后赶到,到的时候希娣正扶着门跟孙老根吵架。
“瞧你这猪儿子,满肚子的油水,是花着耀祖的钱长大的吧?”
“你说你怎么有脸来?”
领娣拉她一下:“希娣!”
念娣踮起脚往里看,看到那坐在一起的一家三口时,她突然觉得格外陌生。
那是孙老根吗?
头发花白了,灰暗枯黄,像是脏乱的蓬草。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多,脊背也弯曲的厉害,如今像是一推就能倒。
寡妇倒是还不错,毕竟年轻,现在也才四十多岁。她抱着她的儿子继宗,那男孩今年也八岁了,面色红润,长得壮实,希娣骂他也不生气。
孙老根听见希娣这么骂,脸色难看得要命。
可希娣现在压根儿不怕他,他脸色越不好她越高兴:“你过的很差吧?老成这样了还要给你儿子卖命,瞧这背都累的弯成虾米了。没有我们这些姐姐当牛做马,你吃不消了吧?”
孙老根怒道:“当初就该按到粪坑里溺死你,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他动手将桌上的杯子砸到希娣脚下。
这一下却好像是个信号,希娣眼睛发亮,直直冲着他走过去。
她穿着高跟鞋,比孙老根还高一个头,年轻,野性,有力气。一张脸漂亮到让人眼花,这样毫无畏惧地逼近,竟然强势到刺眼。
孙老根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躲开她。可随即他又暴怒起来,扬起了手:“狗娘养的婊子!”
希娣挣脱领娣的拉扯,突然抄起桌上的摆件,反手砸到孙老根脑袋上。
希娣从在山里就想着跟孙老根打一场,现在孙老根看起来气势弱了,她就更是跃跃欲试。
当那小雕塑果真结结实实砸在孙老根头上,希娣竟然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孙老根!你老了!你老了!”
寡妇一看真要打起来了,赶紧躲到一边:“他爹!你可得护着我们娘俩!继宗还这么小呢!”
继宗躲在寡妇身后,说:“救命呀爹!”
孙老根精神一振,撕扯着,强忍着疼跟她打了起来。
领娣又哭了:“希娣!爹!你别打希娣!”
孙老根扯着希娣的头发踹她,希娣不停地拿着那个雕塑往他头脸上砸,用细细的鞋跟下了死力气踩他。
打成一团的两人中,又有领娣拉偏架,希娣稳占上风,孙老根鼻血都打了出来。
眼看老头摇摇欲坠,耀祖咳嗽了一声。
闹剧该结束了。
两个人分开,希娣扔下手里的几何小雕像,凌乱的头发一甩,轻蔑道:“当年那么对四姐,小石头都差点被你摔死,你这么多年没跟耀祖说吧?”
孙老根浑身一哆嗦。
耀祖拽着念娣的手突然收紧。他抬起眼,望住孙老根。
“不……耀祖啊!不是,她胡说!”
“耀祖,耀祖,我可是你爹啊,我对你不差!”
耀祖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了念娣的手。念娣觉得指节发痛。
半晌,他看着苍老惶恐的孙老根,说:“我知道。”
“知道生的是女孩……我就明白姐姐为什么会跑。”
孙老根踉跄一下,惊骇极了,可看见寡妇身后被喂的面色红润的继宗,想起这么多年耀祖给的钱源源不断,他又有了底气,找到了正当理由。
“耀祖,你不怪我,是不是?”孙老根搓搓手,谄笑道,“闺女都是赔钱货,只有咱爷俩明白……这些婊子生的都……”
“——我留着你,是为了等念娣。”耀祖打断了他。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点用都没有。”他嘴角动了一下,脸色冷淡。像失望透顶,再也不能忍耐,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凉薄又傲慢,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触动,只是居高临下俯视蝼蚁一样的漠然。
寡妇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脚,悄悄离孙老根远了一步。
耀祖看了眼她和她身后的继宗,说:“你们不用跟他回去了。”
“从今以后,你带着继宗在这过。”
寡妇“哎”了一声,扯着继宗跑到耀祖身边。
希娣瞪大了眼,脑子转不过来。
“继宗他妈?耀祖!这是什么意思!”孙老根一懵,要走过来。
寡妇却突然有了底气:“孙老根,老娘不跟你了!往年齐老给家里的钱我都带来了,我帮继宗管着,以后给他上学用。你以后一个人在山里过吧!”
孙老根惊呆了:“我对你不薄啊!钱都是你管着,都给继宗花!你这个臭婊子!”
寡妇躲在耀祖后头,孙老根竟然不敢过来。
“继宗是我亲生儿子啊!”孙老根在那头站着捶胸顿足,老脸气的发青,花白的头发像疯子一样。
寡妇一看他不敢过来,泼辣道:“你可别胡言乱语!你看继宗哪有像你的地方,他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你有这本事生儿子?你就是养闺女的命!”
她掐着腰骂:“你要儿子,自己生去,可以你没长屄!只长了个流脓烂鸡巴,只能拉屎自己吃!”
“继宗,继宗!你帮爹说句话呀!”孙老根像八岁的继宗哀求,“爹最疼你了,爹还给你当马骑,到时候爹给你盖大屋,娶媳妇!”
继宗自己玩自己的,根本不搭理他,过了一会跟寡妇说:“我想吃鸡腿。”
孙老根颓然靠到墙上。
事已至此,念娣没什么好说的。
看着孙老根这样子,她竟然也没什么感觉。在她心里,早在逃出大山的那一日,孙老根就是个被甩在身后的路人。
如今看他们闹来闹去……她只是心疼耀祖。她抓紧了他的手。
愿娣从旁边的房门露出头来。
三姐妹把孙老根一个人关在屋里,走进去。
停了好一会,三姐妹才缓过神来说话。
“五姐夫呢?”希娣四处扭头问。
愿娣羞涩地笑了一下:“他去给几个丫头买新衣服。”
“那他还不错。”希娣放弃了再打一个狗男人的想法。
于是愿娣坐在沙发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小腹微微凸起,看着有五个月大。
“又有了?”念娣问她。
愿娣点头:“嗯。”
她不满一岁的女儿哭起来,领娣小时候抱惯了石头,就把她抱起来,拍着哄。
愿娣松了口气。
“怀着孩子还来回奔波。”念娣担忧道,“你感觉还好吧?”
愿娣说:“咱们这么多年没见面……”她瞥了一眼耀祖,“我也想你们。”
念娣笑不出来。
她看着愿娣的肚子,想起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还要继续生儿子,就觉得恐怖。
再看希娣领娣,两个人跟她差不多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生。
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晃神之间,愿娣叫了她好几声。
“四姐,四姐?”
念娣抬头。
愿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摸了摸肚子:“……我听说,在首都,能隔着肚皮看看孩子是男是女?”
念娣头脑一空,像被照面打了个闷棍。
愿娣抿着嘴:“家里也是养不起这么多……据说还有医生保生男孩?”
念娣猛地站了起来:“这个我不帮你。”
她两步走了出去。
耀祖紧拉着她的手,一步不落地跟着走出去,没多给任何人一个眼神。
愿娣吃了一惊。
领娣宽慰她:“唉,四姐不是针对你……”
愿娣苦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她看着门外,“我能有现在的好日子,也是四姐给的。”
领娣说:“……也不是。”
过了一会,愿娣问:“四姐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她看了看酒店的环境,想起来耀祖现在据说是个很大的老板。
她感叹道:“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个男孩继承吧。到时候石头在婆家受了气,也有个帮衬的弟兄……”
希娣梳理头发的手一顿,看她一眼,也站起来走了。
“这又是怎么了!”愿娣不明白,还有点恼怒,“说话都不让说了?我说什么了?”
领娣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