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神者闭门不出,付丧神各有各的反应。麻木不仁有之,如坐针毡有之,蠢蠢欲动亦有之。
其中蠢蠢欲动又以鹤丸国永为最。野鹤本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自觉察三日月宗近有事相瞒,便无时无刻不在激他露出马脚。
久候数寄性情大变一事,必然与他有关。
“性情大变?”扶着领带系紧,付丧神暴露在外的左眼中尽是不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话少还宅,分明与离开前一模一样。
真不是烛台切光忠迟钝,本丸里接触过审神者的刀剑本就寥寥无几,更无从揣摩她性情如何。那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除了少数几振走得近的刀,付丧神大多是这么想的。
“明明就……”鹤丸国永攒了一肚子的抱怨,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小姑娘的心思最是难猜,久候数寄尤其是,老实说,他无法为自己的直觉凑出佐证。
支支吾吾半天,皇室御物耍起了性子:“总之三日月肯定有问题!你就说你帮不帮我?”
烛台切光忠无奈,强硬地拉开他扯乱自己衣领的手:“鹤先生,不是我不帮你。宗近大人于我们有恩,你是知道的。”
如果不是三日月宗近操持,本丸撑不到久候数寄来的那天。
“死脑筋。”鹤丸国永低咒,忿忿不平。
他甩手便往外走,长船派的住处并非久留之地,毕竟旁边住的是大俱利伽罗。那家伙前脚寻回臂上的纹身,后脚就被三日月盯上了,结盟不成反而打草惊蛇,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及到门前,鹤丸国永顿了顿,恶狠狠地警告道:“她不是那个女人,不欠你们什么。”
放罢狠话,他才稍嫌不尽兴地扬长而去。
身后的烛台切光忠一言不发,也不知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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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久候数寄自行走了出来。路过的压切长谷部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擦肩而过,难以置信。
她没事人似的走向平氏重宝独居的院落,全然无视了一路上惊掉了下巴的付丧神。
冬天的装束笨重,负责采办的和泉守兼定又是振眼光挑剔的刀。然她掖着裙褶不紧不慢地走在羊肠小道上,沉着如君王巡视领土。日光只配落后一步装点发梢,劲风盘伏衣摆不敢惊扰。
初见时她不可捉摸之余尚可拿捏,而今再见,只能遥遥望去叹一句不可小觑。
正如年长的付丧神所说,人寿皆在弹指之间,遑论于神明而言无足轻重的蜕变。她已然褪去阴郁与浮躁,将身为审神者的情绪完美收敛,不被察觉。
定是在平安朝有一番奇遇,否则怎会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千余年前的姬君。
不知她找老祖宗,所为何事?
轻叩门扉,久候数寄退后两步,徐徐问安。面对日本刀之父,态度端正些,总不会错。
“请进。”徒闻一声汉音悠长,屋内再无其他声响。
小乌丸操的是近畿古音,莫说眼下,往前个几百年也少有人听得懂。本丸里小辈众多,平日里上了年纪的刀也跟着讲白话,偏生到了继任的审神者这儿他又不顾忌了。
久候数寄恍若未觉,赤足踩上冰凉的地面。
“此行可有收获?”倚在长榻上的付丧神垂眸而视,眼尾红绯如荷尖初绽,略不旖旎。
并未抬头,身为本丸之主的审神者却是毕恭毕敬,伏地而礼:“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刀祖见怪不怪,也不去纠正她的态度,笑叹道:“下回不必支开我,人老了若还碍着年轻人的路,未免恬不知耻。”
显然,他还记着久候数寄将旁人都支去远征的事。至于话里影射的到底是谁,那便见仁见智了。
“大人宝刀未老,何至于此。”审神者跪坐起身,半阖着眼,目光落于膝前,“晚辈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她语气平平,直言不讳:“望您将兼定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本丸里没有第二振兼定派的刀,久候数寄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小乌丸一惊,虽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委婉地挑明了不合适。
“大人不如当成交易,”既已料到会是如此,她自是备好了后招,“结界与邪瘴的破除之法,我已寻到。”
“……邪瘴?”
“您有所不知,本丸异象频生,皆因前任审神者遗留的邪瘴。”隐去八岐大蛇的存在,久候数寄一一道明事情始末。倒不是有意庇护邪神,在她自己探清邪神的底细前就摆上台面,无非徒增烦恼。
付丧神听罢,消化了好半晌。
“看来小家伙们的变化,也与这邪瘴有关。”指尖点着扶手,小乌丸若有所思。
“您高见。”久候数寄拱了拱手,肯定了他的推测。
可刀祖毕竟长了她千百来岁,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结界与邪瘴固然要紧,却与她所求之事南辕北辙。
“你有意改变现状,又何必把和泉托付于我。”付丧神更不能理解她的退却了。
久候数寄也知道躲不过去,坦白是时政的最后通缉。
“他们不愿受制于审神者,便该由信得过的同僚掌舵。”纵是从今往后不再为守护历史而砥砺,本丸亦不可一日无主。
小乌丸颇有些头疼:“既然时政肯松口,你且争取争取,说不得还能留下。”
榻前端坐的审神者始终埋着头,看去极为恭顺,脾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并非时政一厢情愿,”小姑娘垂着眼睫,直截了当,“审神者一职,恕晚辈胜任不了。”
倒吸一口凉气,向来八风不动的日本刀之父是真的惊着了。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心知她难免吃些苦头,可何至于萌生去意?
听了他的话,不解的倒成了久候数寄。
“大人这是何意?与刀剑友睦在其次,审神者的指责是守护历史——”
“而晚辈无此心。”
过去,当下,未来,怎样都好。
身无可归,故心无所羁。
“……我明白了。”小乌丸缄默许久,终于松了口,“为什么是和泉?”
“您不会不知道,他和小龙景光是特别的。”
无论贺茂沙罗从何处习得,本丸的结界无疑模仿的是那位道祖的手法。久候数寄与他相处一月有余,亲眼见他结印施法无数,不会认不出来。
贺茂忠行的结界能防万鬼进犯,固若金汤。反过来讲,若鬼神都不惧,区区末位神的灵魂囚困其中,必将永世不得超生。
除去和泉守兼定与小龙景光这两个意外,这座本丸不会再有新刀了。
有的只是饱蘸恶念的旧人。
八岐大蛇想必是看穿了这点,欲以此处无人插手之地,作为他力量的容器。
小乌丸愕然,却不为结界本身:“贺茂忠行……”
如果是他,就解释得通了。
为何集数振神刀之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一室静寂,风遇则凝。
久久不闻人声,久候数寄打算起身请辞。日本刀之父并不蠢笨,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没有理由推拒。
“让为父好生看看你。”察觉她的动向,小乌丸及时制止。
葱削似的指节托着她的下巴尖,轻柔抬起。始终埋着头的小姑娘此刻不闪不避,浸入付丧神幽如古井的眼。
陷在重重冬衣里的面容越发惹人怜爱,浅淡的瞳色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像是一捧剔透的琉璃。
可什么也看不见了。琉璃只会投映旁人的身影,便是剖开来,也看不见她自己。
或许涉世不深的刀剑会以为她长大了,身为刀祖的他却不这么认为。
审神者不是长大了,是露出了本来的面孔。
“你是个好孩子。”叹息融入暮色里,而后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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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晴朗而干燥的天气最适合观星,久候数寄打发了近侍,披着被子靠着门扇,昏昏欲睡。
月明则星稀,再亮的恒星,也不敌唯一的伴星近水楼台。
可那都是时政无趣的温存,这里不是地球。别说天空,连地表的生机蓬勃都是假的。
时之罅隙哪有什么救世主,不过是一帮抱着虚无的英雄主义流浪的凡人。
但她想要的那颗星即将冉冉升起,在月光蛮横的关怀里撕开一道口子,点亮属于他的夜空一隅。
所以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
“夜深了,明日请赶早……”审神者蜷在廊沿嘟囔,像极梦呓。
来人对她的感官深信不疑,压根没指望能瞒过她。
于她身前半蹲而下,付丧神的身躯挡住了倾斜的月光——抑或他即无上月华,悬月不敢争辉。
“若我偏不呢?”三日月宗近拂开她耳侧的发,却唤不醒她的眼帘。
“嗯……”向睡意屈服的久候数寄不欲纠缠,“那你赶紧吧。”
是别人还棘手些,是他的话,很快就会不欢而散的。
付丧神的手落至她的肩,嗓音喑哑:“为什么提前回来?”
为什么?为了搪塞鬼童丸拙劣的挽留,为了避开你们无止尽的追问,为了……
“不走,”久候数寄如坠甜梦中,唇角含笑,“难道还等你动手吗?”
等他手刃贺茂沙罗?
她从不做无用之事,既然在时政动身前回了本丸,自然有她的道理。
至少不是逃避这么无能的动机。
三日月宗近手下顿时失了轻重,力道大得要捏碎她的胛骨。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我乐意,你管得着么。”小姑娘冷笑一声,打断他来来去去毫无新意的盘问。
喉头动了动,太刀额角抽痛,眼底弯月染上猩红。
“不要逼我做你讨厌的事。”他一字一顿,威胁意味十足。
“哦?”审神者总算睁了眼,目光一片清明,“我倒是想知道,我讨厌什么?”
付丧神不答,指骨发力。裹着她的被子寸寸龟裂,柔软的蚕丝铺作幕天席地的床。
好冷。久候数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