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看向门口,久候数寄很想把付丧神叫回来,让他们带自己一起走。
“我真的不能先走一步吗?”她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不能。”安倍晴明和鬼童丸异口同声地回绝了她。
“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我不想听。”
“不,你想。”这对师兄弟,总是在多余的地方格外有默契。
缩在角落的不知火心惊胆战地指了指自己:“那我能先走吗?”
这次回绝她的是久候数寄。
“礼尚往来,留下来一起听故事吧。”
……其实她怕是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会打起来,自己一个人拦不住。
鬼童丸?别指望。落井下石有他的份,火上浇油也有。
至于拉架,不如祈祷他能把自己锁起来。
久候数寄对芦屋道满没什么印象,或者说,对芦屋道满本人没什么印象。
书上都说他记仇,善妒,是安倍晴明一生之敌。可要考究起来,那都是些传说野史,做不得真。
人们津津乐道的芦屋道满是安倍晴明人生里的配角,却甚少谈及这个明明天赋绝佳的阴阳师本身。他就像是站在正义立场的主角注定会遇到的反派,先入为主地认定安倍晴明是天才阴阳师的人,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邪恶的化身。
然而,他究竟与晴明交好交恶,或是老死不相往来,几乎不曾有史料记载。
没有人能证明他们认识,但所有人都希望他们认识。
就因为安倍晴明是正,芦屋道满必须是邪。
哪有这样的道理。久候数寄向来对神话传说嗤之以鼻。
这世上未有海枯不烂之石,也不会有流传千年的真理。人类只是一次次验证了真理并冠以先人之名,可不曾亲历的时候,谁会信一句千年前的鬼话。
所以,她更倾向于所谓“恶贯满盈的芦屋道满”,不过是后人在替安倍晴明塑金身。
直至后来所有人都懂了,口口声声说着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却很少有人学会举一反三。
好人的敌人并不都是坏人。
说到底,敌人本来就不是个贬义词。
安倍晴明曾告诉过她,幕后之人也许是芦屋道满。从那一刻起,她关于两人并不相识的猜想已然被推翻了。
但她依然不觉得他必须是个坏人。
将生擒芦屋道满一事拜托给付丧神时,她特意嘱咐过要手下留情。
可最终得手的是精神状态最差的今剑,他照着肾直接给了一刀。
算了,之后再找他算账。
……他们短刀是不是都喜欢捅肾?久候数寄想起自己也被药研藤四郎那么来过一刀。
眼前的芦屋道满看上去二十有余,该是比安倍晴明年长几岁。银灰长发打着卷,随性披至腰间,像是启明星隐去时的天际薄云,又或是溅起白沫的湍湍流水。疏眉凤目,面如冠玉,额间一点辰砂,皎如蒹葭倚玉树。
通身气度不凡,不亚于王公贵族。衣饰繁复,却也整洁而不累赘。
他仪容得体,半点看不出腰间被捅的痕迹。神情略有阴翳,可扮成安倍晴明时也一个样儿,与受伤无关。
据贺茂忠行所言,寮中教习不可外传,民间阴阳师多是自学成才,芦屋道满也不例外。
年轻气盛时耳闻京中有少年天才,器质千载难遇,尽得阴阳头真传。他难免心生一较高下之意,只身赴京城,御前下战帖,然终惜败一筹,黯然而归。
自那以后,他便立下咒言,誓要精进所学,胜过一次。
“为何非要等我离京?”安倍晴明摇摇扇子,直道作孽。
芦屋道满沉着脸:“少不经事就罢了,我这辈子哪有命再冲一次御驾。”
“可以到我府上……”
“恕我回绝,会被认出来。”
懂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有外人在,鬼童丸一派风轻云淡,恍若未闻。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叠在膝上,入定一般。
但久候数寄知道他忍的很辛苦。
换成安倍晴明,他绝对当场嗤笑出声。
倒也不是她有心留意,实在是很难视而不见。
尽管都是半妖,相比之下,还是鬼童丸与人类脱节的更厉害。言行上的体现,便是偶有过分率直——直白点说,幼稚。
他居然大费周章地施了个术,在她和安倍晴明眼皮子底下写了一串拟声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学生上课传纸条都没这么明目张胆。
幸亏芦屋道满与他一道坐在对面,被案几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安倍晴明隐蔽地飞了个眼刀过去,清咳一声,转移注意力:“你刚才想干什么?”
“弄晕她。”芦屋道满瞥了眼不知火,直言不讳。
“然后呢?”
这回芦屋道满肃了脸色,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让这个巫女爱上我。”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响起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干咳声。此起彼伏的。
鬼童丸终于没憋住,抖着肩膀伏在了桌面上。
突然其来的指名让久候数寄失去了表情。
咳也咳够了,笑也笑够了,愣住的人还愣着。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见无人打破僵局,安倍晴明狼狈地收拾好心情后,不得以再开了口:“……为什么?”
芦屋道满似是觉得他们的反应难以理解,抿了抿唇:“之前不就是这么比的吗?”
再一次语惊四座。
“嘶……!”不知火倒抽一口凉气,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好像又听见了什么不该听见的事。
这回久候数寄反应过来了,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安倍晴明,像是头一回认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古人诚不我欺。”她神色复杂,悄声感叹。
安倍晴明头都大了,收了扇子,几度话到嘴边都不对味,半晌苍白地吐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你自己说的,”芦屋道满看起来真的很困惑,并不觉得自己的发言有问题,“论及观星卜算,修历拔褉,你我分则各有所长,合则不相上下。欲分胜负,只在人心。”
废话。要是不说点什么勾起天皇那小鬼的兴趣,你冲撞御驾的下场无非是被扣下审问。
但安倍晴明开不了这个口,听起来太像邀功了,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那位姬君最终选我,是……”
“不,你过谦了。”
“她爱上了你,你确实很厉害。”芦屋道满眼神坦荡,不似作伪。
因为这种事由衷佩服他的你才比较可怕吧……久候数寄捂了捂眼,不忍直视。
安倍晴明被堵得哑口无言,放弃了正面劝服,转而向她解释起来:“当时的裁判是贺茂沙罗。”
久候数寄眼神微妙了一瞬,紧接着写满了谴责。
贺茂沙罗就是脑壳被门夹了也不会选芦屋道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这是作弊啊。”她小声埋怨。
“我那时不知道……”安倍晴明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早些年他埋头钻研阴阳术,恨不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不知老师家中的同辈里还有女眷,由着圣上做主点人。那小鬼估计也看出了贺茂沙罗的心思,故意要整他一回。
从那以后贺茂的姬君便会错了意,频频上门打搅。
往事一言难尽,想来都伤心。
“从前的事不提也罢。”芦屋道满打断道。
安倍晴明刚要拍手叫好,就被他下面一句话噎住了:“而今再比过便是。”
……还来?
“我向高人请教过了,”芦屋道满郑重其事,“这回绝不会再输。”
……高人?
他转向久候数寄,目中赤金灼灼,不可逼视:“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久候数寄从没想到,贺茂沙罗丢给自己的烂摊子竟然不止本丸,还有个芦屋道满。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她决定祸水东引。
安倍身边的巫女生的极好,笑起来眼波熠熠,如衔三月樱。
抵御过再多千奇百怪的幻术,芦屋道满却被轻易击溃了心防。
他一阵心神恍惚,听见她嗓音曼妙:“我来评断未免有失偏颇,不如交由不知火。”
被迫听了一耳朵秘辛的不知火:???
——————————
顾不上那许多了,不知火扯上数寄,借了间空屋咬耳朵。
“我一直在找机会报答您,”阿离欲哭无泪,绞着手指,“但这个真的不行……”
“为何?”久候数寄不解。
阿离支吾着说不上来。
见她面有难色,久候数寄心下了然:“是因为义心?”
阿离耳尖一红,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们不是知交好友吗?”久候数寄面容凝重,不敢置信。
……您是认真的吗?阿离差点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数寄被贺茂大人收为关门弟子之前,好像是个巫女。侍奉神明的巫女终身不得婚嫁,对男欢女爱一知半解,倒也正常。
“男女之间是不存在纯然的友谊的。“她难得在数寄面前找到虚长几岁的存在感。
“怎么会?”久候数寄更迷惑了,“我和贺茂忠行不是吗?”
至于其他人,在她看来勉强才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怎么可能是啊?!
阿离按耐住说教的欲望。
或许他们双方真的都这么认为,在旁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他们境界太高,凡人看不明了。
贺茂大人也就算了,阿离自诩熟谙风月,也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可其他人呢?安倍大人呢?您的家仆呢?怎么提都没提,难道连男人也算不上?
她急了。
有的人生来便学会了爱与被爱,有的人至死不曾参透男女之情。也许这么想太过自以为是了,但阿离觉得,数寄需要一点小小的推动。
她长出一口气:“好吧,我答应您。”
“两位阴阳师大人一时半会怕是分不出胜负,待此间事了,我随您回京。”
这里头自然是存了私心的。
义心不会一辈子囿于离岛,她若要随他去,还须一个万全的理由。
不知火宣布商讨出的结果时,遭到了在座的强烈反对。
“我有异议。”两位当事人异口同声。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分出胜负的必……”安倍晴明言辞坚决。
芦屋道满再一次打断了他:“巫女来作裁判便是了,我不介意你偏心。”
“……也行。”言辞坚决的人突然就改了口。
不是,为什么我非得陪你们胡闹不可?
久候数寄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