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看着?”鹤丸国永的虎口卡在刀柄上,却并未作拔刀的打算。他也不避让颈边的刀锋,毫无紧张感地提及了屋内的另一个付丧神。
坐在床头拭刀的山姥切国广闻言,一声不吭地别开了头,居然默认了眼下的局面,两不相帮。
和泉守兼定见他这般反应,拧起了眉。按说本丸里最为忠心的应是这振初始刀,山姥切国广肯捺着不满与鹤丸国永同房也就罢了,这会儿自己主动追究太刀的逾矩,他却不表态……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曾经察觉到的一丝不对劲。久候数寄待山姥切国广,始终说不上亲厚。
这究竟是本性使然,还是……和泉守兼定眯起了眼。
“他很可疑吧。”鹤丸国永笑眯眯地上前几步,与颈侧打刀的距离却纹丝不动,仅容一指之宽,“与其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问我,你大可先搞明白以下犯上的到底是谁——”
他猛地变脸,眼中凶光毕露,手中刀未出鞘,人类之躯已然化身利刃,锋芒尽现:
“我说的对吗?时政的走、狗。”
“噌——”另一振打刀杀气腾腾地被掷了出来,撞开架在鹤丸颈项上的刀,直直没入墙内三寸。
显而易见,这振刀不是在偏帮谁。鹤丸国永与和泉守兼定对峙许久都安然无恙,此时竟有一道刺目的红痕,裂在与颈动脉毫厘之差的地方。
片刻之后,才慢悠悠地淌出了血。
鹤丸国永恍若未觉,不为所动。这可不比久候数寄下手更狠。
而突然出手的山姥切国广闭目吐息,平复下胸口震怒,才缓缓垂下了掷刀的手。
“闭嘴。”再看向鹤丸国永时,他藏于双眼蔚蓝之下的冰山,终于浮现峥嵘一角。
“要是我说不呢?”太刀敛去笑意,头一次不加掩饰,袒露皇室御物的威严。
和泉守兼定轻嗤一声,收了刀。他像是初次见面般,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两振刀,目中并无讶异,不见波澜。
他们这些付丧神,在审神者面前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装。到头来也只敢在同室操戈之时,释出狰狞的面孔。
时政的走狗吗?尽管早有所觉,主公在本丸的处境还是糟糕得出乎意料啊。或许毫无保留地站在她身后的,真的只有他自己了。
可那又如何呢?临阵脱逃,为新选组大忌。身为克敌之刃,自当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这是土方岁三的意志,也是他所继承的觉悟。
时移世易,此心不改。
不过……幕末刀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近乎于狡诈。
而今看来,这些付丧神的内部矛盾怕是也不简单,且不如放他们狗咬狗两嘴毛。有时候,视而不见,才是最好的制衡。
主公也是这么想的吧,才会放任他们为所欲为。他过去还会为了同僚的不当之举而生气,现在满心里只余下了对主公的叹服。
关于审神者是否有资格率领付丧神,他不会再心存疑虑。
保护一个人与效忠一个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不是需要他站在身前,挡去风刀霜剑的主人。他大可以将刀柄递上,由她驱使,为她臂膀。
他并非她不可替代的庇护,所以心甘情愿,成为她可有可无的盾防。
眼下他也不必多虑,只管相信她自有考量。
话虽如此,就此离去,恐令人生疑。
和泉守兼定假作怒火中烧,气冲冲地打断了无声对峙的两个付丧神。
“还请不要再有冒犯审神者的举动,除非——”为了看起来更可信,他故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二位想领教领教’局中法度’。”
狠话放罢,他摔门而去。
门扇叩上框,闷闷一响,也不知是敲在了谁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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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忠行回到房里时,灯已经熄了。他轻手轻脚地掀开围帐一角,果然发现帐台上鼓起了一个小包。他的小徒弟蜷在角落里,身上盖着白日穿的褂——是最厚的那一层,捂得严严实实的,看背影,大概只剩一双眼睛还能喘气。
近来天气转凉,加之海上比不得平安京,畏寒的人怕是不会好受。她底子本来就薄,要是一不留神冻着了,免不了一场大病。
探过去将她蒙住鼻子的外褂往下扯了扯,贺茂忠行直起身来,掐指略施小术。荧蓝的光点从他指尖逃逸,四散作尘埃,吞吃了屋中凉意。
想了想,他还是觉得不大保险,又以灵力聚了盏昏暗的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橱柜。
他自小养尊处优,在府中是不必亲自动手的,因此一时也犯起了难。待将屋里的箱子翻了个遍,才抱出一床被子,仔仔细细地换下徒弟身上盖着的褂。
做完这些,他才潦草净了身,披衣躺在了帐台的另一侧。
甚至不敢挨着被子的边。
感受到身后轻微一陷,始终背对着阴阳师的久候数寄掀起一道眼帘,遂又阖目睡去。
翌日过了巳时,久候数寄悠悠醒转。
掀开围帐,她闭着眼呆坐半晌,去适应正午的日光。迷迷瞪瞪去洗了把脸回来,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张橱柜充作的桌案,上置清粥小菜,尤冒着热气。
早过了饭点,城主府上的仆从又不了解她的作息,哪有可能备好趁口的吃食。
她伸手探去,不出意外地触上一重结界,于她指尖荧光一闪,消融而去。
像贺茂忠行一般体贴入微,她自认做不到。
她不过刚搁下筷子,身后樟子门应声而开,巧的她忍不住怀疑贺茂忠行是不是就候在门口。
门两侧垂首而立的家仆鱼贯而入,熟练地收拾好帐台和碗箸,片刻也不肯在房里多留。
“早。”贺茂忠行走到窗前,逐扇推开。他是阴阳师,自然懂得通风的许多好处。
只是这招呼打的就有点不合时宜了,固然是不在京中不必寅时便起,可这时辰也着实太晚了些。
就寝和朝起都不曾照面,贺茂忠行又很识相地没提起同榻而眠的事。久候数寄心中舒畅,更不会计较他遣词上的照顾,坦然回以微笑。
“早。看来进展不佳?”
贺茂忠行一怔。
他以为自己将烦心事藏的足够好,不想却被她轻易点破。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从未想过对她有所隐瞒。
“被你说中了。”贺茂忠行舒眉一叹。
久候数寄抬眼看他,询问道:“难道是安倍大人那儿的随身之物……还不够贴身?”
所以连阴阳头也无从下手。
若真是如此,倒还好办。不知火那儿尚有一封亲笔信,便是他不提,她也记下了贺茂义心的气息,只待动身去寻。
贺茂忠行不答,反而突然笑了,直笑得久候数寄一头雾水。
他干咳一声,忍下唇角上扬的冲动,柔声纠正她:“是师兄。”
师兄?安倍晴明?久候数寄一噎,实在张不了这个口。
其实仔细想来,她和那位阴阳博士倒也没什么过节,也许只是单纯地看不对眼。
就像是远远嗅到天敌气味的野兽,还未打照面,先竖起了逆鳞。
应承贺茂忠行的时候确实没想起这茬,不知道现在自请逐出师门,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他这反应也太可疑了。之前分明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对她与安倍晴明之间的不对付一无所觉……这时候一琢磨,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似是见她一脸难色十分好玩,阴阳头居然心口一松,散去了些许沉积一夜的郁气。
“好了,不闹你了。”贺茂忠行压了压嘴角,正色以待。
只是眼中零星笑意来不及藏起,如同望进一池春水,浮光粼粼。
“我打算明日去寻义心,”他认真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吗?”
这么慎重?久候数寄直觉不妙,蹙起了眉:“他在哪?”
贺茂忠行摇了摇头,直言相告:“不在岛上。”
不在岛上?
就算是她的感知出了错,那鹤丸国永碰见的是谁?妖怪吗?
“我怀疑,是阴阳师插手了。”嘴上这么说着,贺茂忠行面上的笃定却摆明了他确信无疑。
这个指向已经相当明显了吧。既然牵扯到贺茂义心,除去京中的阴阳世家,几乎不作他想,毕竟谁又有把握应付得了贺茂氏这般庞然大物。
细数京中,贺茂家主一手栽培的安倍晴明算是个特例。修习阴阳术条件极为苛刻,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想找着那扇门在哪儿都难。是以偌大的平安京,也只得贺茂氏、藤原氏与源氏鼎足而立,不分伯仲。
说来也奇怪,她分明记得时政的书上,并不曾提及藤原氏或是源氏中人承袭阴阳之术。
而眼下看来,藤原氏与源氏虽于阴阳道资历尚浅,却能与贺茂氏相提并论,皆因其在阴阳寮之外,亦是经营有道。
藤原乃天皇赐姓,惯以皇室姻亲维系地位,堪称当朝第一外戚。又常与京中望族联姻,于高门间广结善缘。贺茂氏世代与之交好,贺茂忠行甚至曾将举世不传的《白衣观音法》拱手相让,赠予藤原师辅。
若藤原氏为公家第一,源氏绝不屈于武家第二。相较之下,向来独来独往的源氏此时显得越发可疑。藤原氏先祖为宫中祭祀,倒也不能说与阴阳师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然而源氏多为武将,怎么会突然投身阴阳之道?
再思及向八岐大蛇进献巫女一事,久候数寄很难不将矛头转向源氏。
无论如何,身为家主或阴阳师,源赖光都看起来太过急功近利了。便是背后针对阴阳宗家贺茂氏,也不无可能。
她咬了咬唇珠,暗叹一句冤家路窄。
要不是源氏开了这个头,八岐大蛇也不至于瞧上她这个祭品。
但她……又很难否定源赖光的所作所为。以巫女的灵魂哺喂八岐大蛇,总比坐视蛇神祸乱平安京来的好。
只是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结界,结界……
久候数寄苦大仇深般盯着床头桌案,阴阳头的结界之术曾在那里短暂停留。她觉得自己该是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如同扑闪着翅膀的蝴蝶,眨眼就再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