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赶路,没睡好,久候数寄意料之中地晕船了。她不大有胃口,付丧神顺势以此为由退掉了夜食,不必在贺茂一行人面前露面。
待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她才缓了过来,登船后头一回推开房门。田中不在的日子里成天应付些时政的琐事,几乎都是子时往后才歇下,这一时半会是酝酿不出困意的。
她浑身上下也就生物钟的适应性不那么强。
海上风大,山姥切国广急急忙忙抓了件外褂跟上。压切长谷部见状,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
哪里轮得到他来管她的闲事。
走水路去千代田,约莫着要整整两日。本来夜里不便行船,可事出紧急,也不好计较什么危不危险的。偏偏又赶上难得的大风天——是逆风,他们拖到傍晚情况稍稍明了才扬了帆。
是以看似走了小半天了,其实也没走出多远。听早些时候路过门前的阴阳师说,他们得明早才能离开荒川的地界。
这荒川,久候数寄还是第一次听闻。车马出京,向东南颠簸了半日,她估摸着这一片水域该是伊良湖水道了。
说不准真是。她也记不清这地儿历史上更过几次名,而其中又有没有一个名字是荒川。
直到后来她才从贺茂忠行口中得知,荒川不过是妖怪间常用的叫法。他们阴阳师惯与妖怪打交道,口耳交传着,有些地名就变了个样。
天气不明朗,见不着月光。若不是船上掌了灯,夜里合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好在久候数寄只是嫌屋里闷了,出来透透气,不然再好的兴致也要被乌漆的海面败完。
她不曾刻意放轻脚步,因为不会有人被她惊醒。
风没有想象中的大,山姥切国广抱着鲜艳的褂,亦步亦趋地踩着她几不可见的影子,保持在三步开外。这个本丸里的付丧神之间,夜能视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连大太刀也不例外,他这点打时政带来的本事压根算不上什么。
许是察觉了一路行来安静得出奇,像是整船人一同坠入了食梦貘不愿吞吃的梦,打刀恍惚间顿悟了什么。一如前几日,源赖光分明近在咫尺,偏生对他们视而不见,眼下大约也不过是那一日的情景再现罢了。
他低眼,将目光置于审神者单薄的肩颈,依旧是他稍用力就能捏碎那般纤瘦,可又与时政他初遇她那时的气息截然不同。
刀鉴人性而择主。她或许心浮气躁过,但总归是沉淀下来了。
山姥切国广以为审神者默认自己跟在身后,是有话要问。谁知她在甲板上吹了会风,便有了打道回府的苗头。
“您……”他抬手想搭上她的肩,又觉不妥,旋即垂下了臂。
“怎么了?”久候数寄回头,只当没瞧见他面上尴尬。
付丧神喉头动了动,声音渐低:“我不太明白……”
他并未明说,但久候数寄看着他虚掩的睫,了然一笑。
这振山姥切国广,与就职手册中寥寥几笔所述,有太多不同。他出身时政,到头来却跟了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审神者,无异于流放。
莫说刀剑无心,为器,自盼为明主所役。她文不成武不就也罢了,好不容易有了摆脱区区审神者一职的机会,却又拱手让人,转而去掺合阴阳师的家事。
他想必百思不得其解。
可恰恰因为山姥切国广是时政的刀,田中与她所言所思,半个字都不能向他透露。
久候数寄背对过他,不答反问:“你明白阴阳师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吗?”
山姥切国广答不上来。
他是时政的刀,却也仅仅是时政的刀。
“昔日宫中横死无数,桓武天皇不得已之下,由长冈京迁都平安京……”审神者顿了顿,“你可知他为何选中此地?”
“不知。”付丧神具实以告。
久候数寄弯了眼:“东有贺茂川,此为青龙;西有山阳道与山阴道,此为白虎;南有巨琼池,此为朱雀;北有船冈山,此为玄武——好一个封杀天下怨灵的四方结界,也不知是哪一脉阴阳师的手笔。”
听着像极了夸赞,可眨眼间她话锋一转,贴近他耳侧,窃窃私语。
“阴阳师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偏偏眼下深得天皇重用,若要取剑,少不得和他们打交道。”
语罢,她又退了开来。
“取剑?”山姥切国广神情一动,嗓音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草薙剑不是……”在八岐大蛇尾中?
久候数寄笑眼中染上冷色:“时政都是什么人,这么些天按兵不动,当真是投鼠忌器不成?”
“草薙剑,怕是早已移交皇室。”
付丧神兀自思索,半晌,面色愈发难看:“那您周旋这许多天……”
纵是心向时政,山姥切国广也不免心寒。审神者此番四面埋伏,出生入死,不料时政只当她是弃子,从不曾坦诚相待。
久候数寄如何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不辩解。毕竟相对于真相,让山姥切国广以为时政欺她瞒她,总比让他知道时政要她的命好。
冷笑一声,她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自然是白费力气。”
然而付丧神分明见她面上无喜无怒,八风不动,不知这般作态是给谁看?
“倒是说起无耻,两边也是半斤八两。”久候数寄嘴上骂着,却是面无表情,看着有些瘆人,“时政对草薙剑的下落心知肚明,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阴阳寮以利诱之,谁知是骗人打白工,只待坐享其成——”
她目光越过付丧神的肩头,看向拐角阴影处:“你说是吗,贺茂大人。”
此夜无星无月,她眼神冷冷清清,却剔透如琉璃。
贺茂忠行一时不能直视。
枉他饱读经史子集,自诩君子,偏生无从辩驳她的指摘。
见他哑口无言,久候数寄也不恼。阴阳头与他的徒弟终究是不同的,若今日听墙角的是安倍晴明,她绝不会开口点破。
而贺茂忠行会被愧与疚溺死。
良久,阴阳师终于下定决心,举步而出。
夜深了,他衣着简朴,甚至有些单薄。应是起夜时觉察异样,匆忙披衣而行,而非有意探听。除下了白日里片刻不离的立乌帽,他如缎长发披散肩头,疏眉朗目,负手而立,本应是月下修竹。
他容色出众,是平日里总是立于安倍晴明身侧,才叫人看不出如何。
只见他双目灼灼,克己之余少有地真情流露,莫说是男女大妨,连敬称也一并摒弃了:
“你可愿随我,习阴阳术?”
贺茂忠行并非一时兴起。若凭一腔愧疚教习,那才真是枉为人师。
他深知此举惊世骇俗,身为贵族公卿,却收一白衣女子为徒,无异于授人把柄,更少不得流言蜚语。
但他绝不认为这该是避人耳目的事。
昔日安倍晴明拜师,敬示鬼神,昭告天下,而今收她为徒,礼序一概不少。
皆因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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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候数寄没有拒绝。
本就是时政不义在先,要不是田中保她,说不准她的下场便是葬身蛇腹。既成弃子,身如浮萍,没道理不找一个新的靠山。
她不大喜欢受制于人的滋味,可如今她没有任性的本钱。若是只身一人也好,死生置之度外——偏偏还有一座本丸。
而被时政百般忌惮的阴阳寮,够格成为她的恃怙。
于是贺茂忠行请她到自己屋里一叙。此刻夜深人静,倒也没有什么好避嫌的。
拜师礼诸般事宜留待回京安排,眼下要紧的还是贺茂族人的行踪。贺茂忠行已将久候数寄当作是自己人,自然是推心置腹,总算将前因后果一并言明。
失踪的阴阳师名为贺茂义心,是贺茂忠行的师侄,于阴阳道着实说不上有天赋。贺茂一氏贵为神别氏族,虽恪守君子六德,但偌大的家业一味以礼待人是把持不住的,终归更为推崇强者。
依阴阳头所言,他这个师侄年少气盛,不甘低人一头,自告奋勇要出海去收服大妖不知火。出发那几日仍有书信往来,怎知后来接连月余了无音信。
义心的父母终于坐不住了,求到了贺茂忠行头上。本来他坐镇京中,不该贸然出手,谁叫他曾欠下人家一个人情。
加之那不知火确实是一方大妖,一般人对付不了,他也实在是挂心族中子弟是否安好。
不知火性情温和,但妖怪骨子里总有几分傲气,不甘为人类所驱使。若是义心冒犯了,被生吞活剥也不是没可能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设计时政替他对付八岐大蛇,好腾出空来亲自走一趟千代田。
彻夜长谈,待两人话歇,天际已挂上了启明星。
山姥切国广早在审神者屏退他前,便自觉地回房了。师徒二人交心,他着实不方便在场。
他这一走,也就没人照顾晕船的久候数寄。此一夜风紧,船也晃的厉害,她强忍着不适熬了一宿,终于在要起身离开时暴露无疑,脑中一白,短暂而彻底地失去了对肢体的感知。
贺茂忠行只见她神情恍惚,脚下一软,似要扑倒在地,忙伸手一揽,圈过她双肩。
不可避免地,审神者落在了他怀里。
他当即耳根一红,心下默念一句罪过,但扣在久候数寄肩头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是他大意了,白日里便听说她身体不适,闭门未出,但并未引以为重。得知她愿意拜在自己门下,不知为何又有些沾沾自喜了,一时刹不住嘴,竟害的她在此耽搁一夜,想必是十分难捱的。
指掌间的琵琶骨有些硌人了,可见她瘦的过分,不过肉眼是看不出来。转念一想,常人第一眼只能看出她气势极盛,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反倒留意不到她身量如何。
又思及久候数寄此番跟着出海的因由,贺茂忠行目中一丝疼惜将泄未泄,却很快收敛了起来。
怜悯抑或是同情,她未必不需要,但若直白地表现出来……平白令她难堪罢了。
他向来极有分寸,这也许是她不那么排斥他的原因。
贺茂忠行看得出来的,久候数寄身周生了刺,不对着别人,却对着自己。
和人挨的近了,疼的只会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