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阴阳寮打工可不比时政,正儿八经要点卯的。哪怕猜到久候数寄多半是故意的,安倍晴明也没有时间与她计较,匆匆别过,应卯去了。
郁气稍吐的审神者很快就遭了报应。
先是书房地板莫名其妙地嘎吱嘎吱响了起来。
紧接着屋外也传来奇怪的狗叫声,待她从窗前望出去,却悚然发现声音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她闭眼看去,只能隐隐见着远远几处稀薄的白光,约莫是安倍宅邸的家仆。
没有人……或者说,不是人。
她一寸寸辨认过去,才在屋顶看见一团比虚无更浓郁的黑,若不是仔细去寻,绝对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尽管感知严格意义上与目力无关,不存在错认这种说法。
那团乌黑一动不动,久候数寄从它身上感知不到一丝恶意。
可盯久了她又瞧出不对劲来——微不可见的几缕白光被它纳入体中,竟是在吸收她的生命力。
一如沧海取粟,予我毫厘便知足。
或许久候数寄自己呼吸间进出的,都要比它贪去的更多些。
她不由得想起了田中的玩笑,莫非这阴阳道鼎盛的年代还真的有妖怪?
若是妖怪不过如此,又能奈她何?遂不以为意,调转了视线。
她介怀的并非是地板与墙壁诡异的声响,更不是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生命力,而是……
一道饱蘸嫉恨与怨怼的目光。
她循着那目光复又望向窗外,依然不见人影,只与阴阳寮里如出一辙的红叶被风拨弄着,摩挲出沙哑而旖旎的低语。
是错觉吗?她拧眉不语。
久候数寄的好奇心向来有限,除非她很闲。
正不巧,在山姥切国广回来汇报之前,她还真的很闲,闲到也许只有破个案才足以打发时间那种。
时之罅隙的藏书浩如烟海,与刀剑密切相关的日本史更是不胜枚举。她最终应下委托的条件之一,也是时政答应了对她开放非机密纸质书籍的借阅权限。
之所以一来就钻进了书房,不过是习惯使然。怕是主人家没地方腾给她住,让她睡在书里,她还乐得自在。
至于多看两眼安倍府的藏书?可以,但没必要,这时候的日文她看不看得懂还两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一拍手,决定找出那道目光的主人。
既然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久候数寄第一反应便是付丧神那边会不会也有情况。
她还真想不出自己与千年前的京都有何牵连,只能猜是时政遗留的麻烦。
如果是溯行军主动送上门来,就再好不过了,省的还要费事去找。
先前遣了付丧神各自活动,这会儿找起来倒也不难。
家仆见她出门,颇为善解人意地要给她指路,原来是之前就记下了付丧神散去的方向。
“不必了,”她摇头婉拒,“谢谢您。”
早在往万叶樱中灌入灵力时,付丧神身上就打下了她的印记,要找人不过是动动心神的事。
左京多是王公贵族的宅邸,白日里也不见人影。一路向西去便是右京,大抵是今剑觉着沿街叫卖的那些个小玩意儿挺稀奇,扯着压切长谷部和大俱利伽罗就往那去了。
和泉守兼定和山姥切国广则在东边。不在一处,可看起来都是鸭川方向。
溯行军灵智已开,多半不会在闹市里寻衅滋事,吃力又不讨好。
久候数寄在门口顿了片刻,向东而去。
一阵风起,安倍宅里的红叶被卷落,洋洋洒洒地下了场火雨。纷飞的红蝶甚至越墙而出,沿街的青砖积了层焰色,平添几分喜人的暖意。
一片幼嫩得不像话的叶攀在她肩头,她瞥了眼,没有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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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的付丧神与本丸的刀剑不甚相熟,加之十分介意他们对审神者的敌意,一向善与人交的和泉守兼定难得提不起劲往人群里凑。
压切长谷部邀他一起,他也推脱说审神者另有交代,不便同行。
当然只是借口。他化形时日尚短,单论身体素质,恐怕比一般武士好不了多少。就算身为打刀时的阅历与眼界不曾淡去,有特殊任务也不该轮到他。
拿数寄做挡箭牌……她不会生气的吧?
无处可去的和泉守兼定挑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鸭川。
听说千年后的鸭川游人如织,是游赏京都的必经之地。两岸春有繁樱,秋有红叶,川流澈如明镜,有幸载歌一程。
和泉守兼定却无缘见过。
今时今日,此处饿殍遍野,尸垒如山。
上游的贺茂川地势崎岖,以致每逢暴雨,鸭川便水势大涨,洪涌而出。
不远处左京歌舞升平,十里间鸭川哀鸿遍地。
洪灾,瘟疫,饥荒。
这便是千年前鸭川所有的一切。
对比当真鲜明。
和泉守兼定行不过百步,已数不清险些踩到多少尸身。浅滩的淤泥令他们面目全非,只死不瞑目的眼曝睁着,看着可怖又可悲。
他叹了口气,单膝跪了下来,将又一具尸体的双眼合上。灰白的袴早就脏了个彻底,混着泥沙的河水湿了大半个袴角,他一无所觉。
这才是他记忆中鸭川的模样。
他终于有了类人的皮囊,终于能站在土方岁三的身边,却被告知故人往事俱已蒙尘多年,而你来去自由,唯独不得见他一面。
当他瞄见久候数寄手中描绘如画河山的卷帙,甚至认不出其中朝夕以对的鸭川,芸芸众生的冢,善恶不辨的断头台。
难不成恰是一眼望不尽的骨与血,哺喂了年年绚烂如斯的红叶与樱?
他不知道。
他终于有了类人的皮囊,却被告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和泉守兼定是感激审神者的。
他作为刀剑亦不算漫长的一生,从未侍奉过土方岁三之外的人。
他是真的年纪尚小,这辈子经历的生离死别都明明白白写在那里,是从石头缝里头破血流钻出来的芽,不肯来也不肯去。武士道教他忠义,教他舍身是浪漫,他早该随土方岁三而去,命运却玩笑般给了他第二个主人。
和泉守兼定是感激审神者的。
他是真的没有见过美而不凄的世界,也是真的想在倥偬世间,贯彻一次新选组的精神——
作为和泉守兼定,这个人。
如果连他都不能改写土方岁三的结局,那么他存世一日,便不会有一人可以。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轻不可闻,于他而言却如雷贯耳。略去心头陌生的热意,他猛然蹬起,抽刀旋身,架于身前。
“……数寄?”他惊诧道,持刀的手无所适从,尴尬地归刀入鞘。
审神者似是匆忙赶来,肩头的红叶都来不及拂去,不像是她平日里整洁待人的作风。
久候数寄点点头,见他形容狼狈,眉宇间的伤悲来不及藏干净,没有多问什么,直言来意:“你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和泉守兼定颔首摸着额头,不问缘由地认真思索起来,“奇怪的事嘛……有啊。”
他指指数寄陷进泥泞里的木屐:“数寄你肯过来就很奇怪啊。”明明洁癖重的要死,在本丸里连落了灰的书都要人擦过才肯碰。
久候数寄:“……我不是说这个。”
请他别再提醒她了,天知道她是怎么强忍着喉头犯呕走过来的,那是纯粹的生理反应。
尸横遍野她见的不少,非是不同情,而是不被允许同情。
“我是说……”她尝试形容今日异状,却在抬头看付丧神时,将言语丢了干净——
“像你身后那样的。”
身后?不就是鸭川吗?和泉守兼定困惑不已,循着她视线回头看去。
“那是……什么?!”
河川之上,一线无根之火于尽头烧来,眨眼间便掠过眼前,朝着另一头奔袭而去。
焰根是赤红的,焰尖却是凝萃的蓝,轰轰烈烈地横跨了鸭川,几乎将两岸劈成两个世界。
雨季已过,鸭川的水势却骤然凶了起来,海浪般拍向了岸,打得久候数寄一个踉跄。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顷刻间没了她的膝盖。和泉守兼定来不及征得审神者的同意,撂下一句“得罪了”便将她打横抱起,步履维艰地向堤上跋涉而去。
久候数寄没有应答,在袖里攥紧了手。
她轻易能夺人性命,可厄难来袭时,她同样无能为力。
还是太慢了。
和泉守兼定刚得来的躯壳尚未磨合完毕,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骨节间的锈迹切磋,闷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污脏的河水淹过他的胸口,他还能将审神者抱的更高,甚至托举过头顶,然后呢——
付丧神没有呼吸,审神者有。
审神者没有呼吸,那便死了。
他还是抢不过。
抢不过什么呢?他看着似乎永远到不了的堤岸,无法回答自己。
原来不是武士也如此,人类的生命,从来昙花一现。
他没有停下,却恍惚间连思维都不是自己的了。
久候数寄看着自己被泥水缀得沉重的褂角,拍了拍付丧神的肩。
“放……”
放下我吧。她想说。
他们谁也不会死,只不过衣服大概不能要了。
连那人都杀不死她,区区洪水能如她何?
躲是躲不过,死也绝对死不了。
荧蓝的光亮起,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米粒大小的光点不疾不徐地长成了坚不可摧的壳,轻柔地将他们纳入其中,再温和地将洪流隔绝在外。
久候数寄下意识抬头看去,远远地河堤上一男子负手而立,濡羽般的长发和雪白狩衣的衣角,俱被气势汹汹的浪尖风掀起,凌乱地落于空中。
她又低眼去看身周结界,总觉得有些眼熟。
付丧神牵着审神者走到堤上人面前时,衣冠实在不堪,风度着实不减。
乌发白衣的阴阳师待他们道完谢,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二位是晴明府上的贵客?”
他语调缓而轻,音色亮而沉,操着古近畿口音,铺展开来,便让人联想到足下的平安京。
久候数寄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是从衣着猜出他们身份的。
“不知恩人贵姓?恕妾身与家仆形容不整,改日必登门拜谢。”她深深鞠躬,双手虚叠于膝上两寸,良久方起。
和泉守兼定慌忙跟着行礼。
“贺茂。”阴阳师嘴角微勾,像极了一个人。
不,是那个人像极了他。
“贺茂忠行,姑且算是……晴明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