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瓯山,扶绥崖。
世人盛颂,扶绥崖以灼灼桃花闻名天下,每逢乍暖还寒之时,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初春已至,融融春风裹挟着片片桃花舒展凛冬的僵硬,世间万物仿佛霎时间活络了筋骨,蓬勃生长。
因风而起漫山遍野的桃花,深浅不一,漫遍江天的万里红总是让人不禁啧啧称奇。
因此,扶绥崖便有了一个十分雅致的别称——万里红。
只是,与扶绥崖顶惊艳的景色大相径庭的是,扶绥崖底下的地牢。
扶绥崖底的地牢是用于惩戒沧瓯山建宗立派以来违背门派戒律之人,凡是进入扶绥地牢者,无一不是大凶大恶之徒。
无论这些人在外界如何权势滔天,声名烜赫,只要被压进扶绥地牢,便再无出头之日,只能在扶绥地牢熬过修真者无尽绵长的岁月。
只不过,近日扶绥地牢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囚犯。
他并非怙恶不悛之人,相反,他是沧瓯山来岚峰峰主抚泗子座下首徒苏凛钰,世人皆称赞来岚峰大师兄苏凛钰“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其容止可窥知一二。
如此芝兰玉树之人,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扶绥地牢之中。
因何缘故,想必只有苏凛钰本人和沧瓯山长老们才知晓吧。
来岚峰,清雎殿。
与扶绥崖前一枝两枝千万朵醉春风的夭夭桃花相比,清雎殿前安静冷清,除却几棵常青的凤梧桐,竟半点未沾春意盎然的欣欣景象。
“师父,大师兄不是有意违逆门规的,您应当清楚,师兄不过是天性良善,不忍看无辜之人丧命。师父,您就饶了大师兄吧。”
说话之人是一名粉衣少女,眉目灵秀俏丽,一头浓密的乌发在脑后扎成双钗望仙髻,睫羽细密的杏眼饱含着浓浓的担心和焦急。
柳如鸢见平日里对她有求必应的师尊沉默不语,心下更是着急,向来笑意盈盈的杏眼也逼出了一串泪珠。
柳如鸢不明白为何师父独独在这件事情上执拗不放,执意将大师兄打入扶绥地牢中受苦。
明明连师父也不愿意让师兄受此等磋磨。
抚泗子对入门最晚的小弟子向来多了几分纵容和偏爱,但是此次他并没有回应柳如鸢的请求。
粉衣少女攥着殿中坐在雕枝黄花梨椅上老者的衣袖,那老者仙风道骨,长须美髯,眉心紧蹙以致于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正是苏凛钰的师父,来岚峰的峰主抚泗子。
“师父,苏师兄是您一手教导长大的,他的品行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您真的因为这件事责罚他,难道不是坏了您始终奉行的准则吗?”
柳如鸢泪眼朦胧地看着表情肃穆的抚泗子,声音嘶哑,饱含着莫大的失望。
“小师妹,不要再让师父分心了。我相信师父自有定夺,师父向来公正廉明,总归不会害了大师兄的。”
身旁的男子分开揪着抚泗子衣袖不肯松手的柳如鸢,他神色虽然冷峻,眉宇间也隐约可见几分焦虑。
“越向晨,你别碰我!你一点都不念着大师兄对你的好,不帮我劝着师父反而来和稀泥。”
粉衣少女狠狠地瞪了一眼越向晨,利落地拍开他的手,左手插着腰右手指着越向晨的鼻子毫不客气骂道:
“你们都不在意大师兄的死活,只知道天玄镜上劳什子狗屁预言。倘若预言是真的,九州三界的倾覆岂是我们能够逆转的;倘若不是,那死去的万千冤魂又何其无辜!”
柳如鸢想起扶绥地牢中阴冷潮湿的环境,心中火气更甚,毫不喘气地吐出了一长串的话:
“万事万物尚且有一息转圜之地,何况是瞬息万变的未来。仅凭一句‘人族顾氏嫡子恐成祸患,倾覆万界’的预言便盖棺定论未来便是如此,你们深信不疑,以致九州多少顾氏宗族新生儿惨遭毒手,更有甚者斩草除根恐留后患,顾氏大大小小宗族灭门无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因所谓的预言,九州造下杀孽无数,沧瓯山因此担上了多少因果。如今这般惨状,你们真的忍心袖手旁观吗?你们想想,如此下去,不是顾氏子倾覆万界,而是修真者自取灭亡!”
柳如鸢美目含泪,声音沙哑,看着神色不变的抚泗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去看看大师兄。地牢的环境恶劣,而且大师兄被压入地牢时身受重伤,不知道熬不熬得下去。”
她顾不得平日的礼节,大声地吼出了心底压抑许久的担忧与怒气,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小师妹……师父,我去照看一下小师妹,徒儿先行离去。”
越向晨见此也随柳如鸢离去,他担心年幼的小师妹鲁莽之下做出擅闯扶绥地牢的傻事。
“罢了罢了,我也是真的老了,还要被如鸢的一番话点醒。凛钰做得没错,他一直都是一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是我们这群老骨头做错了,做错了……”
抚泗子捋了捋长髯,目光越过庭内葱郁的凤梧桐,良久才长叹了一声。
……
沧瓯山落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雨过千峰泼黛浓。山色连绵,黛色深浅宛若娉婷少女雅致的远山眉,盈盈眉眼更添几分妩媚。
扶绥崖上,霏霏春雨打落了一地的桃花花瓣,乍眼一看,十里桃花万里红,滟滟湖光山色晴。
走在前方的是一名俊秀挺拔的青年,月白色锦袍的衣摆绣着飘逸的如意云纹和卷曲盘绕的茱萸纹。
他神色淡然走动在朝露未落的绿茵上,分毫不沾春日清晨的露湿。
粉衣少女稍稍落后半步,她偏头看向神色淡然的青年,轻蹙蛾眉,语气中不难看出她内心的急切和关心。
“容师兄,你一定要好好照看苏师兄。我这儿有一些上等的治愈灵药你帮我拿去给师兄用吧,师兄被压入扶绥地牢前就身受内伤,未曾好好治疗。扶绥地牢中阴冷刺骨,我担忧师兄伤势会因此加重。”
柳如鸢单手覆上腰间的储物袋,手腕一翻,掌心倏然出现了几个小巧的白瓷瓶,从瓷瓶口逸散的几丝药香不难知道这几瓶灵药的不凡。
容翊垂眸,眼神淡淡地掠过柳如鸢手心的丹药,他的声音温润平稳:
“柳师妹,这些丹药你收回吧,即便我能带得进去,以凛钰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无法使用。”
“是我莽撞了,容师兄,扶绥地牢里灵力无法流转,而师兄又被禁了一身灵力,与普通人无异,这些上好的灵药药力霸道强劲,普通人反倒无法使用。”
柳如鸢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白净的脸颊上蒸腾出一片霞色的晕红。
“无碍,柳师妹,你不过是太担心苏师弟了。柳师妹,就走到这吧,我现在就去看望苏师弟。”
俊秀的锦袍青年掐指默念做了个法诀,他身形微微一动,便迅速地消失在桃花飘散的扶绥崖顶,柳如鸢只来得及看清那一段流云般的月白色衣袖。
柳如鸢朝前多走了两步,在扶绥崖边站定向下看去。
与云蒸霞蔚的扶绥崖顶不同,扶绥崖下闇黑冷寂,死寂浓稠的黑色犹如巨兽大张的嘴巴,贪婪地吞噬每一个失足的旅人。
扶绥崖下是一个被自然法则遗弃的死地,没有风,没有光,连灵气也寥寥无几,却有着胜于外界百倍的重力和压力。
即使是金丹修士失足落入扶绥崖都难以凭自身实力出来,更何况是普通人和失去一身灵力的修士。
柳如鸢愣愣地看着空中被风吹落的片片桃花瓣,伸手想接住一瓣,却看见桃花瓣不受牵引般直直地朝扶绥崖底坠下去……
身姿挺拔的青年沉默地站着,飘逸的广袖垂下,露出一截白皙细腻宛若凝脂的手腕。
他垂眸凝视着雕花交缠的铜镜,纤细浓密的睫羽遮掩住眼瞳中复杂的沉思。
他抬起轻轻地抚摸天玄镜上繁复的花纹。
古朴的铜镜骤然大放异芒。
天玄镜是沧瓯山的镇山至宝,通古今,晓万事,可预知三界祸事。
自天玄镜警示魔界大乱动荡难安之事后,已然千年时光悠悠而过,天玄镜未曾有过如此大的动静。
看来三界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安定的时光又要被打破了。
青年见此迅速地收回手退后一步,他神色没有太大变化,薄唇微抿,垂眸不语。
虚空中直射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瞬,骤生的细风微微吹动了青年两颊垂落的青丝。
青年转身恭敬地作揖,清亮如珠玉落地的声音在寂静之地无比清晰:
“掌门,师尊,林峰主,秦峰主,弟子苏凛钰拜见各位前辈。”
只见此时青年四周已然出现了四人,左边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虽是剑眉入鬓,燕颔环眼,但是因为周身温和清净的气质,让人不免多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他是沧瓯山的掌门——白鸿峯。
他身边站着一脸严肃,眉头紧蹙的抚泗子,他目光炯炯,盯着不远处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玄镜,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下巴的长须。
林峰主和秦峰主是来筠峰和来华峰的峰主,两人神色虽说不上抚泗子那般苦大仇深,但是眉宇间的愁绪显而易见。
他们并没有走上前去,以修士的耳目,万里之外视物纤毫毕现,更何况是在不过四米的距离。
“百年之内,人族顾氏嫡子恐成祸患,倾覆万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心神一震,不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都无比清楚地明白——
九州三界又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乱潮……
注释:
1、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吴融《桃花》。
2、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吴泳《水龙吟》。
3、风回一镜揉蓝浅,雨过千峰泼黛浓。——元·耶律楚材《过济源登裴公亭用闲闲老人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