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名青年的背后,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员方队,黑洞洞的枪口整齐向上,朝着毒辣的日头。
工人们手里举着黑字白横幅,席地而坐,一个个被大太阳烤得脸红耳涨,可是沉浸在一种振奋的情绪里,精神显得异常昂扬,全然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
“这男的是谁呀?”
“你没瞧见他肩上的徽章?这人来头可不小,铁定是个什么大官儿啊。”
“这长官的年龄看起来倒是很年轻嘛,怕不是哪位皇亲贵胄吧?”
“扯鸟淡!前清都倒台多少年了,这天下哪还有他们的地儿啊。”
车夫偏过脸来,朝地下吐了一口痰,骂道:“他娘的,这帮王八犊子,居然拿枪对付咱们老百姓。”
梁妙彤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名青年,忽然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不过转瞬即散。
她收回目光,再不去看他,开口问车夫:“你能不能抄近路走啊?”
“去法怀大街必须得经过这条道儿,我也没法儿改啊。您要是赶时间,可以从那条窄巷子穿过去,记着先向右拐,再左拐,然后直走三十来分钟就到了。”车夫指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巷道说。
梁妙彤付了钱走下车,用手理了理新烫的卷发,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然后翩然的一转身,拐进巷子里去了。
她依照车夫方才说的路线,探险似的在幽深巷道里穿巡,弯弯绕绕,她走到一根晾衣杆下面停了脚步,身子躲在半空飘荡的床单下,借此挡住头顶的阳光。
一阵小风吹过,她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忽然远处响起“砰砰”两声,紧接着便是人群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仿佛场面非常混乱。
梁妙彤吓得单手捂着胸脯,皮肉之下是她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无端地感到害怕,撒腿就往前方跑。
然而,她今天特意穿的是一双崭新的高跟鞋,未料会到遇到这种情况,跑得踉踉跄跄,往昔的聘婷之姿也给跑了个无影无踪。
巷子外的人群也正四处逃散,见缝就钻,结果她躲闪不及,被后面冲进来的人撞了个大跟头,几乎是以头抢地,她正想要挣扎着爬起身,却发觉脚下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意,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左脚光溜溜的,原来把鞋也跑没了。
梁妙彤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鞋子,因为她全神贯注在左脚脚踝上,刚才被狠狠地崴了一下,她尝试着动了动,立马疼出两串泪花来,这下是真的动弹不得。
她靠墙坐着,一动也不动,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蛋。”
“等会儿,你看那地上坐着个人。”两个小巡警,生的一高一矮,迅速跑了过来,“怎么是个姑娘啊,刚才跑进来的分明是个小子。”
稍微高一点的那个说:“说不定是他的同伙,带走!”
梁妙彤刚要说话,就被这俩人揪住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疼得她直吸气:“干什么!不要碰我!”
她嚎这一嗓子,带着颤悠悠的劲儿,倒是把小警员唬了一跳,但也硬是稳住了没松手。
“现在知道怕啦?你一个小姑娘,跟着这帮工人瞎捣什么乱?喝洋墨水喝傻了,是吧?”
梁妙彤说话也是走腔变调的:“我、我干什么了我?还不是怪你们这些当警察的,不分黑白乱放枪!你们才是傻子!”
“嘿,你个丫头片子少胡说八道!走,带回去!”
这时候从前方走来一名长官模样的青年,询问他们两个:“怎么一回事儿?”
他一面听小警员报告,顺便扫了少女一眼,他发现她面孔苍白,那头卷发乱蓬着,洋装也弄得脏兮兮的,脚踝肿的鼓鼓囊囊,站不住脚,只好东倒西歪的靠着墙,作出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挺狼狈,也挺招人看。
虽然在心里作出一番品论,但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表情。
青年走到前方来,面对着梁妙彤,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梁妙彤知道自己颜色生的好,若是在平日这么盯着她瞧,她心里头还会沾沾自喜,可是现在自己正处在丢人现眼之际,他还总盯着她看干嘛呢?
她想明白了,这是一种审视,警察对犯人的审视。
梁妙彤立刻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你看什么看!”
“去把小姐的鞋子找回来,”然后他轻声开口:“您是梁家四小姐吧?”
梁妙彤细致审视他一番——年纪应该快三十了,五官端正,额头饱满,除此以外也瞧不出这人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她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位文雅青年,反问道:“我们认识吗?”
这冷面青年这才微微笑了,轻声说:“我们不认识,但我认识你哥哥。”
他的语气相当和蔼,甚至可以说是可亲,可是他气质阴诡,在旁人看来便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别扭感。
梁妙彤狐疑地问:“你是谁?是我哥哥的朋友么?”
青年还是微微笑着:“敝姓孙,是马局长的秘书,应该算是梁副局长的同僚。”
梁妙彤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然后她问孙秘书:“那你们还冤枉我吗?”
“冤枉?”孙秘书的声音依然很温润平稳,可也加了一丁点儿情感在里面,他微笑着说:“自然是不敢。”
于是孙秘书把梁四小姐送到附近的接骨医馆,经过老中医的一番检查之后,得知她左脚伤势较重,幸而没有伤及骨头,除此以外只有几处皮肉伤,他心里头倒是舒了一口气。
然后派人向梁副局长如实汇报了情况,他听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人把梁妙彤送到他办公室。
孙秘书面含微笑:“四小姐请吧。”
梁妙彤摇摇头,说:“我不去他那儿,孙秘书麻烦你送我回家。”
孙秘书十分为难的样子,但脸上依然留有一丝微笑:“对不住了,这是梁副局长下的命令,四小姐请吧?”同时半抬起一只胳膊放到她身旁,抬也抬得很有分寸,不至于让人感觉到冒犯。
梁妙彤挑不出孙秘书的错处,他脸上一团和气,说起来话来也是温温和和的,可就是觉得这个人表里不一,心里头指不定藏着多大坏呢。
半小时后,她独自等候在警察局副局长的办公室里。
梁妙彤坐在靠窗的一张沙发椅上,将搽过药的左腿搭在扶手上,而上半身几乎是瘫在了沙发里面,姿态瞧着非常的散漫,冷不丁一看,像一具散了架的洋娃娃。
她百无聊赖,耷拉着眼皮随意扫视这间屋子,第一眼便感觉到干净,因为一切布置都是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只是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趣味;第二眼就觉得宽敞,而且宽敞得太过有余,显得空荡荡的,那写字台上摆着的金边相框,算得上是一点装饰。
这房间随主人,板板正正,像不懂变通的老朽。
梁妙彤撑起身,单脚慢慢地跳到写字台面前去,伸手拿起相框一看,原来是一张全家合照,照片上的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因为当天和母亲闹了脾气,拍照也撅着一张嘴,实在是不怎么上相。
她抚摸着冰冷的镜面,心底的怒气一波一波往上涌,忽然“啪”的一声,把相框盖在桌上,又重新瘫回沙发椅里。
她怔怔的望着上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红着眼睛无声的骂了一句。
在这个时候,院子内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隔着窗子一瞧,正是梁副局长带队回来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了,他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头上警帽取下挂在衣帽架,露出一丝不苟的短发,是昨天才去理发馆剪的,两鬓剃得发青。
梁似鸿上前几步走到沙发椅跟前来,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蹲下身握住她的左小腿,仔细看了看脚踝,红肿透亮,散发着清凉的膏药味儿,他问:“疼不疼?”
梁妙彤下意识地就抬脚往回缩:“轮不到你来管我!”
梁似鸿抬起头和她对视片刻,看清她洁净脸孔上印着两道黑乎乎的泪痕,此时此刻还皱起眉毛瞪他,睫毛上还挑着一颗欲坠不坠的泪珠,可见今天是委屈极了。
他有心想把她搂到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她,可是再不能够,他知道,她恨着他。
梁似鸿抿了抿嘴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站起身将热水瓶提了起来,往一个瓷盆里倒水,拧了张热毛巾递过去,这才开口:“擦擦吧。”
梁似鸿静等了片刻,可是梁妙彤充耳不闻,他索性抬起她的下巴,亲自帮她揩拭脸颊,接着蹲下身把她双腿轻轻扯了过来,又擦了擦脚心。
他抬眼望向了她:“你怎么会在罢工现场?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知道,你们都朝工人开枪了,这还能是闹着玩儿么?”
她似笑非笑的问他:“你是不是怕我告诉爸爸呀,梁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