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沛冬大模大样的在棕色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握着一瓶冰镇的樱桃汽水,直接对着嘴豪饮,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末了很惬意的打了个嗝,评价道:“真够有汽的。”
直到将两瓶汽水喝的干干净净之后,他心里头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在客厅里踱过来又踱过去,就是不肯安安稳稳的呆着。
宝萍看不过眼,便提醒他:“沛冬少爷,你还不知道厕所在哪儿吧,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嗯?”杜沛冬随即明白过来,就把眉头一皱,说:“废什么话!你叫她快点下来,瞎磨蹭什么呢。”
宝萍撇撇嘴,说:“四小姐说了,让你在客厅安心等着,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先行离开呀。”
杜沛冬瞪着眼睛说:“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缺少管教是不是?”
“你管好你自己。”
杜沛冬顺着这声音往楼上看,仰面看见一位妙龄少女倚着栏杆站在楼梯拐角,双臂环抱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的短袖衫,露出雪白的臂膀和锁骨,下半身则穿着一条湖绿色长纱裙,同样露出半截笔直的小腿。
她亭亭玉立的站在亮光里,整个人被烘托得像一株透着水光的俪兰,她虽然是洋装打扮,然而在顾盼之时,却很有几分古代仕女的楚楚韵致。
杜沛冬看后心中不免一动,仿佛已经闻到沁人的花香,所以也懒怠和她计较往常的种种恩怨,喜眉笑眼地开口:“哟,梁四小姐终于肯下楼啦?”
梁妙彤歪着脑袋看他,笑出一口小白牙:“哟,杜二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应付我呀?”
杜沛冬凑到她身前来,非常绅士地向她伸出手掌,做出一个“请”的姿派:“我今天特别想你呗。”
梁妙彤却不假思索地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楼下走:“我才用不着你给我灌米汤,你还是留着说给你那些莺莺燕燕听吧。”
杜沛冬也不恼,跟在她身后,还是一副挺高兴的模样,笑眯眯的说:“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啊?”
梁妙彤“哼”了一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呀,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去,我最近可忙着呢,没闲工夫搭理你。”
杜沛冬故意拿肩膀撞了她一下,问道:“你上哪儿忙去,我送你去好不好?”
梁妙彤忙着找她那把小洋伞,对他是爱搭不理的。他忍耐不住,轻轻地把她的手腕拽住,又问了一道:“我跟你说话呢,到底成不成啊,给我一句准话。”
梁妙彤当即抽回手,说:“嗳你这人,你有话说就好好说话,动手算怎么回事呢。”
“我有那么招人烦吗?”杜沛冬又补了一句:“还生我的气?”
这话说出来,简直有些孩子气,梁妙彤思索了一瞬才说:“我生气?我生哪门子气啊?”
然后她左手拎着小皮包,右手举着小洋伞,袅袅娜娜的朝外面走去了,走了两三步,又扭过头来望他:“还坐着不肯走啊,你不是说送我么。”
无意间四目相遇,杜沛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应了一句:“哎。”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汽车,杜沛冬献宝似的将一簇盛艳的芍药捧到梁妙彤眼前,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还没来得及细看,她便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气息全喷到花瓣上了。
她当即把脸扭了开,用一条丝绸手绢捂着口鼻,埋怨道:“我拜托你品味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快把我的头给熏晕了,你还不拿开,阿嚏——”
杜沛冬听了这番话,登时是又羞又恼,他原先准备的一肚子甜言蜜语也不得不咽下去,只竖起两道眉毛道:“是是是,就你高雅,就你矫情,看把你给能的。”
他随手把花甩到斜前方位置上,又恶狠狠地向老张吼道:“你发什么愣啊,不想干趁早滚蛋。”
老张知道差事搞砸了,不敢吱声,旁的话也不敢问,免得找钉子碰。他默默地开着车,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座位底下。
杜沛冬侧着身去欣赏窗外的风景,其实不过是寻常的街景,根本没有什么稀奇可看。
他轻声咕哝了一句:“哪个女人不喜欢花儿啊?”
梁妙彤不赞同他的歪理,从皮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她不看人,只对着镜子说话:“我就不喜欢,若是照你的意思,难道我就是男人了吗?”
杜沛冬转过脸扫了她一眼,就见她举着镜子左照右看,天然的眉睫乌浓,嘴唇也是红艳艳的——摆出一个自我欣赏的好雅兴,实在是欠的很,但是他又忍不住去看。
他在心中暗想:你要真是个大男人,我早把你胖揍一顿了。
等她欣赏够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本厚厚的书,摊在大腿上,闲闲地挑着页码来看。
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声。
杜沛冬咳嗽了两声,问她:“你看的是什么书?”
妙彤垂着头看书:“你难道不知道吗?”
杜沛冬莫名其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梁妙彤终于肯抬起头来,眼睛悠悠一转看向他,惊讶道:“这并不是我的,书的主人叫丽珠。”说罢,便将书递过去。
“你同学啊?”
杜沛冬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只不过忘了在哪里听到过。他把书翻开一看,扉页赫然写着“丽珠”二字,下方紧接着写了一串数字,显然是这位丽珠小姐的联系方式。
他咂摸着这个名字,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浮现一位清秀女郎的轮廓,可是再一细想却又变得更加朦胧了。
他便哈哈一笑:“难怪挺耳熟的呢,我都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梁妙彤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便道:“我真替这位丽珠小姐感到不值。”
杜沛冬把头一扬:“有你什么事儿啊?管好你自己。”
“你这个烂冬瓜,”梁妙彤正要发作,猛地发觉行驶的路线不对,便问:“这不是去教堂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杜沛冬朝窗外望了一望,然后笑嘻嘻地说:“玩儿去!”
“我不去。”梁妙彤急着赶去参加唱诗班,不愿和他歪缠,又对老张说:“改道,去法怀大街。”
杜沛冬连忙接着说:“不许改。咱俩不都说好了去好地方玩玩儿吗?”
梁妙彤不耐烦道:“谁跟你说好了?我说的是没工夫应酬你,你就不能去找其他人吗?”
杜沛冬道:“我偏要你应酬我,我偏要!”
梁妙彤忍不住气,挑衅似的看着他,却微笑起来:“你未免太幼稚了。”
两个人不见面倒也罢了,只要见了面,他俩必定要为芝麻小事儿打架拌嘴,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双方皆想维持一点基本的风度礼节,所以单只是拌嘴,可是说出来的话仍然是不太好听,不过谁家吵架还专拣好听的词儿骂呀?
杜沛冬眼睛望着梁妙彤,心里一阵阵地泛酸,但不肯轻易流露出沮丧的神色:“你不是非要去那个劳什子唱诗班么,行啊,我不拦你,老张在前门路口停车,你自己走着去吧。”
梁妙彤冷笑道:“用不着,停在这边上就可以。”
杜沛冬看见她踏上一辆黄包车,看那小黄点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直到看无可看了,他才叹了一口气:“哎,老张开车。”
老张从后视镜里偷眼看他,问道:“那咱们还去饶山湖吗?”
杜沛冬注意到他嘴巴咧得挺开,就问:“你笑什么?”
老张立马端正神色,来了个笑不露齿:“我笑了吗?我没笑啊。”
杜沛冬怒形于色:“笑你妈。”
黄包车向法怀大街跑去,一鼓作气,跑过四条大街,只不过越跑越慢,到后来居然在一条三交叉路口停下来了。
梁妙彤见前方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便问道:“师傅,前面是发生车祸了吗?”
黄包车师傅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小姐,是工人在闹罢工呢。”
这几个词她只从父兄嘴里听过,听也听得糊里糊涂,不甚明白:“罢工?他们是因为什么罢工啊?”
这车夫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呢,头也不回:“还不是因为康山工厂弄出人命来了,呸,狗日的黑心工厂,要我说就该把经理拖出来千刀万剐,这才解气呢!”
旁边站着个秃顶老头子,头皮皱的像一颗干核桃仁,他一脸地讳莫如深:“这工厂老板背靠青莲堂,你个小车夫胡咧咧什么,嫌自己命长啊?”
车夫平日里读过几份报纸,自认为懂一点道理 :“不过区区几条地头蛇,它再强能强得过警察局?犯了人命照样得老老实实的蹲大牢。”
这老头笑了:“你仔细看,看看这警察局到底是站在哪一头。”
梁妙彤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往前方看,目光越过黑压压的头顶,再远一点,果真瞧见高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笔挺制服的凛凛青年,腰间系着一条棕色的武装带,脚踩锃亮黑筒靴,愈发衬得腰窄腿长。
青年抬手推了推警帽,在帽檐的阴影之下,露出一张略显疲态的瘦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