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国「海上罗曼曲」--第一章•“公开社交一没有犯法,二没有违礼”

民国初年夏末,礼拜六,杜总长府邸。

房里的留声机向外伸着两个金属大喇叭,一位身材清瘦的摩登青年正站在穿衣镜前梳头,一边梳,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户照进来,愈发显得那面镜子流光溢彩,当中映出了这位青年的笑脸模样。

青年自然是姓杜,名沛冬,是杜总长次子,若是细论起来这杜家称得上是名门望族,祖辈曾绾黄纡紫,官至内阁。

即便早已经换了个新天地,但也没耽误这班贵人们过日子,照样潇洒快活。

杜小公子顺心顺意的活了一十八年,从来没有一桩事值得他烦恼。他身为典型的闲散贵公子,还是很有自觉的,心里头并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不外乎是斗鸡走马过一生。

况且就算他愿意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也并不见得旁人就会对他另眼相看。

杜沛冬放下梳子,挤了两泵发蜡顺着头路往下抹,把个脑袋收拾得乌黑亮滑,再从衣帽架上摘下外套往身上一披,左看右看,总感觉有点不适宜,到底是哪点又说不上来。

因为他向来最讲究的是面子,干脆换上一套新裁的浅色西装,配上一个条纹领结,又捡了一双锃光瓦亮的牛皮鞋。

穿戴整齐之后,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看,瞧着自己是更加的体面漂亮,理应是无懈可击了,心中感到非常得意,于是踱来踱去欣赏这副精致皮囊,同时计划着该去哪里消遣这大好天光。

他觉着最好是到邹肥山骑马玩耍,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饶山湖比较适宜,最后自言自语地道:“游游船、看看风景也是挺有趣味的。”

忽然门口花影子一晃,走进来一位衣饰华丽的短发妇人,年纪在三十岁开外,生的极有风情,眉目间光华流转,与杜沛冬有七、八分相像,正是杜家大小姐,唤作阳秋。

杜阳秋问:“冬哥儿,你又在干什么事,连着叫你几声也不知道应一句?”

“大姐你有事儿找我?你来得不凑巧,我现在要出门去,你还是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啊。”杜沛冬说着话就往屋外走。

杜阳秋却在旁边的沙发椅坐下来,眼睛皮一撩,含着笑意说:“你先坐下。”

杜沛冬只得停住脚,转过头望向她:“怎么啦?我是真赶时间。”

杜阳秋看着他兴兴头头的样子,就笑道:“好一个大忙人,连跟我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么?”

杜沛冬走到她跟前坐下来,说:“行,就只说一句,多的我也不乐意听。”

杜阳秋道:“冬哥儿,你这些日子在外面究竟忙些什么,我也是知道一点的,这也不要紧,现在的年青人是喜欢交朋友么。“

杜沛冬也不等她说完,把手抬起来掖了掖头发,反问道:“奇怪呀!大姐怎么无端端地跑来干涉我交朋友?”

“你这小鬼。”杜阳秋本来预备再说几句好好敲打敲打他,又怕惹得他少爷脾气发作,便抿嘴儿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又上哪里去?哦,看来你是约了新朋友到俱乐部去?妙彤妹妹也去么?”

杜沛冬笑道:“她去干嘛呢?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又不认识,要是同在一处难免会不自在。”

杜阳秋道:“冬哥儿,你真是越发胡说了!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还见不得人么?难怪人家总是和你闹别扭。”

杜沛冬当真不乐意听了:“见不得人?公开社交一没有犯法,二没有违礼,我倒不知道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她梁四小姐发起脾气来,难道也要怪在旁人身上,好没有道理!”

杜阳秋笑道:“哎哟!我听你的口气,似乎是还委屈上啦?妙彤妹妹年纪小,使点小性儿也是极平常的,说说罢,你们两个小鬼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吵嘴?”

杜沛冬被大姐这么一问,反倒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却想着,谁叫她平日那么爱挑眼,我哪里有什么法子呢?既然劳神费力也想不出好法子,索性就撂在一旁。

更何况他这样的风流少爷,既有家世又有相貌,在上海社交圈里也是拔尖儿的,兼之他爱好广泛,摩登的玩意是应会尽会,身边从来都不缺玩伴。

杜阳秋在等他说缘故呢,却见他尽管望着窗外出神,半晌没有作声,顺着看过去,原来梧桐树梢间站着一对叽喳乱叫的肥喜鹊,然而啪的一声,其中一只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落在远处爬满绿萝的花圃当中。

杜阳秋道:“你看你这个犟脾气,怎么就是不肯跟她服个软儿?不然还跟小时候那样,两个人打的鼻青脸肿么?”

“嘁,”杜沛冬本想显出自己不屑的态度,可是嘴角下意识的牵出个笑容:“我犯不着去她那儿碰一鼻子灰。”

杜阳秋看着他,笑了:“傻子,你倒是请人家出来看看电影、喝喝咖啡呀!”

杜沛冬寻思了一会,还是说:“那不一样。得得得,大姐你就甭替我俩操心啦。”

姐弟二人把话谈到这里,他便起身出门了。汽车早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口,汽车夫老张正和门房里的听差吹牛,见杜沛冬来了,赶忙跑去打开后排车门。

杜沛冬一步跨上车,问老张:“你买花了吗?”又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

老张连连点头:“我可是照你的吩咐,一大早就上花鸟市场去了,您看看这花儿的品相,怎么样?”

杜沛冬身子向后仰靠过去,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笑着摆了摆手说:“不用看了,你快点开车。”

汽车发动,驶向大街。

杜沛冬闲着没事儿干,又将怀表掏出来,不停地擦拭表蒙,这块表是姐夫从德国带回来的,他平日里是再三爱惜,恨不得一天擦八百遍,真是宝贝的不得了。

“咔嚓”一声,他将表盖子合上了,妥妥贴贴地放到胸前的小口袋里,然后才问老张:“电影院上什么新片子没?”

老张答道:“你不都看过了吗,最近哪儿有什么新鲜电影可看啊,倒不如听戏去,听说戏园请了新班子来,台柱子长得那叫一个俊啊。”

杜沛冬问他:“你是亲眼看见了?”

“这不是听他们说的嘛,我还没见到活人,”他接着感叹道:“肖老板的戏是一票难求啊,一票难求。”

杜沛冬不以为意:“姓肖的?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这号人,还名角呢,我看没多大意思。”

不出片刻的功夫,汽车在松西胡同里的一座红砖别墅门口停了下来。

这别墅非常古典,却也不失精致,两扇黑漆的雕花大门恰好半开半掩,但是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杜沛冬跳下车,也不等门房询问,便摇头摆尾地直接走了进去。

院落中央是宽阔的道路,直接联通西式楼房的正前门,而两旁栽满了郁郁青青的楠竹,偶尔吹来几阵微风,拂在脸上,带些醉人的清香。

在一片沉寂中,忽然听见西南角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沛冬少爷你怎么来啦,真是稀客呀。”

杜沛冬便伸着脑袋望了一望,只见一个剪着齐眉刘海的大丫头,坐在荫凉处东张西望的,于是他绕了个弯走到石桌这边来。

他笑嘻嘻地说:“你这话说的,不过是三、五天没来罢了。怎么着,你还专程在这儿等我哪?”

宝萍正在绣一方手绢,笑着说:“谁等你呀,我在等埃德蒙医生来呢。”

杜沛冬问:“谁生病了?是你家小姐吗?”

宝萍说:“是我们家大少爷,吃过午饭说有些胃疼,在房间里躺着呢。”

“这么下功夫,给我看看,”杜沛冬把那绣花绷子拿起来看了看,一抬眉毛:“嗬,你这是在绣大鹅呢?”

宝萍横了他一眼:“你快别瞎说了,怪讨人嫌,这分明是鸳......”说时,连忙把话止住了,可她脸上渐渐泛起红晕。

杜沛冬也没在意,只当她是热得慌,耸肩一笑:“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那你们小姐她人呢,在没在家啊?”

宝萍不肯绣了,把针插进绷子边上,说:“她这会子还在睡午觉,外头怪晒的,要不你还是进客厅等她吧。”

杜沛冬得了这话,转身就往客厅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不进去给我弄瓶汽水吗?都快渴死我了。”

宝萍说:“怎么单就指使我一个人?你也不是稀客,还是请你自己去厨房找找吧。”

杜沛冬说:“我是什么时候把你得罪了吗?”

宝萍笑着说:“你并没有哪里得罪我呀,我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办。”

杜沛冬又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等那洋鬼子来么,他怎么就成你的稀客了?值得你巴巴的候在这儿,你说呀,这是什么缘故?”

宝萍板着圆脸道:“埃德蒙医生和我能有什么相干,不过是大少爷身体不舒服,我这个做佣人的跟着瞎着急罢了。”说毕,她扭身就走,理也不理跟在后头的杜沛冬。

“你等一等,”杜沛冬嘀咕道:“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丫头小姐怎么都一个臭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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