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真的爆发了疠疫,一场人为的疠疫,为的就是看上去名正言顺地要了伤者,或者说皇三子景王唐锦的命,为此不惜让一城的百姓陪葬。
县太爷记得君莫问跟崔家和皇三子关系匪浅,所以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不敢克扣,尽数买了一应药材。但这钱经过层层盘剥,到淮安府本来就缩水了大半,用起来实在捉襟见肘。
“怎么回事儿?死人就快点抬出去,焚烧深埋,你们这样的贱皮子,要我们在太医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用帕子捂住口鼻也捂不住颐指气使的声音,转个头就恭敬谄媚起来,“沈大人,这边请,小心脚下。”
集中安置患者的医棚,虽然搭建和床铺安置都注意了通风,但人实在太多,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屎尿混合腥血的腐臭。医令李力海拿白色的绢帕捂了口鼻,引着穿着三品官补的年轻官员进棚子。
“你,说你呢,看的那个能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快点丢出去。你这样瞎耽误功夫的,要搁我们太医院,早用笤帚撵到午门上去了。”
君莫问应声抬头,就看见李力海正疾言厉色地指着他。给小狗子把脉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但小狗子的气息还是越来越弱了。
小狗子是小名,没有大名,乡下孩子,贱名好养活,一家五口死了四口,就剩下小狗子。先死的奶奶,然后是姐姐,然后是爹,娘熬到最后,还是没熬到药方研究出来。那时小狗子娘本来已经昏迷水米不进了,药熬好了也灌不进去,快咽气的时候突然醒了,也说不出话,就是拉着君莫问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婶子放心,以后我养他,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我不说拿他当自己儿子,总好过吃百家饭。”
小狗子娘又哭又笑,终于把那口气咽了。
现在小狗子的身体在手指底下渐渐凉了,君莫问心头也是一片冰凉,他到底是有负小狗子娘所托。
县太爷是不乐意在医棚里转悠的,来来去去都是些叫唤的病患,不叫唤的更晦气,死人。但一是抑制疠疫的药方研制出来了,安全了,他还等着在上奏的折子里写几句表功的话,看下一次述职能不能换个地方。二是皇命派的钦差都来了,他作为父母官可不能再往后面躲着了。
所以县太爷思前想后,还是跟着医令李力海和钦差沈田来了。
县太爷自知是来蹭功劳的,十分低调,十分亲民,就看不惯李力海蹭功劳还趾高气昂的样子。疠疫横行的时候躲去郊外,疠疫抑制住倒跳了出来,口口声声在太医院如何如何,也是没有人戳穿他,谁不知道就是个太医院洗切房的杂工出身,连煎药的学徒都没混上,不知道走的什么运,外放来地方做了医令。
看不惯李力海,又想起君莫问认得邵家,也不知道跟皇三子什么关系,县太爷便上去宽慰:“这孩子命苦,到底熬不住,君大夫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还有别的病人需要你。”
闻言,君莫问终于松开了小狗子的手:“大人说得是,我给他湿把脸,就送他走。”
李力海倍感晦气地挥手,挥了两下发现自己挥的是拿着帕子的那只手,白帕子一扬一扬的更是又娘气又晦气,连忙把帕子捂在嘴巴上,换没拿帕子的那只手挥:“湿什么脸?死都死了,快些扔出去烧,再传染给别人怎么办?你这样的,搁我们太医院,早大耳刮子扇得你找不着北!”
“李医令,此次治疫,君大夫是首功。这隔离病患的医棚,那抑制疠疫的医方,都是出自君大夫之手,” 县太爷腆着胖脸,似笑非笑,“就是李医令连番推崇的焚骨深埋以绝后患的法子,也是君大夫教的。”
县太爷明面上是说君莫问作为焚骨深埋法的提出者,不可能不按自己的法子办,话里话外对李力海处处以太医院出身自居,却拿着鸡毛令箭到关公门前耍大刀的讽刺,就是躺在旁边的病患都听出来了。
药方研制出来了,但也不是万无一失,你看那俊秀的医生面前的半大小子不就死了吗?李力海觉得自己这个功劳蹭得十分艰苦卓绝,因为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蹭功劳的。被县太爷当着钦差下了面子,李力海顿时怒了,谁敢跟他抢这个他用生命蹭来的功劳,他就跟谁急!
不敢跟县太爷撕破脸,李力海却没打算给君莫问留面子,跳起来就去推君莫问:“凭什么你就论首功了?要不是我及时发现疠疫封城避免事态扩大,要不是我注意消毒防疫控制疠疫蔓延,要不是我支持草药供应研制出特效药方,这淮安县已经是一座死城,还能有你个土郎中什么事?”
君莫问几天没睡,熬得手脚发软,被休养生息得十分富态的李力海一推,直接坐倒在地上。
李力海一席话说完,只觉得酣畅淋漓,颇有天将降大任,太医院院判舍我其谁之感。又见君莫问坐倒在地上,久久没有言语,只当自己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土郎中吓住了,越发得意洋洋。当然,他是不会忘了还站在旁边的沈田:“虽然是下官之责,但也多赖圣上仁德圣心,又有沈大人费心周全,淮安县方有此幸。”
沈田微笑颔首,不置可否。
冷不防君莫问的声音传来,冷冷的:“全城疠疫,余者十不存五,好一个费心周全,好一个方有此幸。”
李力海一横眼,摆足官威了要扞卫他拍在沈田身上的马屁:“这是疠疫!别的地方爆发疠疫,别说十不存五,那是要一把大火挫骨扬灰的。如今不仅存者过半,还研制出了抑疫的方子,延绵子孙,不是淮安之幸,不是天下之幸,又是什么?!”
君莫问猛然抬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李力海:“发现疠疫,你封城却不安民,致惊惶的百姓哗变践踏,死者数十伤者数百。以消毒防疫为名,逃去郊外别院,据守不出,凡有上门求医求药者,俱乱棍打出,伤了十数名大夫,伤重不治的百姓更是不可计数。”
察觉随着君莫问的话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幽幽的注视,李力海心下一跳:“你胡说八道,我去郊外,那是去炮制草药,调集物资,要不然你们哪儿能那么快凑齐治疫的草药?”
“没错,此次治疫的草药的确是拜大人所赐,”李力海还没来得及露出得意的神色,就听见君莫问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没有晒透黏连的田七,明明是三制却硬要收七制价钱的柴胡,陈皮是前年压箱底的货,却硬充今年的,药方里不要,却说不拆卖一定要塞过来的黄芪。”
被四周越发不善的目光注视着,李力海涨得满脸通红,怒得跳脚:“胡说,你再胡说,我要告你诬蔑朝廷命官,治你重罪。淮安县,淮安县!你就看这土郎中这样诬蔑我?!”
“这些也就罢了,不过药效不足,”君莫问几天没睡,熬得双眼通红,他看着李力海,眼中似有水光,恍要落下泪来,“但是你居然用朽木冒充葛根,最后一帖药,功亏一篑。小狗子本来就好了,是你害死了他!”
话音未落,君莫问便朝着李力海冲了过去。
李力海被君莫问当众叫破这样的丑事,正自慌乱,冷不防被君莫问一推,当下摔在地上,帕子摔掉了,裸手摸在小狗子冰冷的尸体上,吓得大叫:“来人,来人,快点把这个疯子拖开,乱棍打死,乱棍打死!”
李力海话刚出口,立刻有几个人拿着棍子冲了上来。排头是一名黑瘦的汉子,举着棍子大喊一声,却冲着李力海冲了过去:“昏官草菅人命,打死他偿命!”
一呼百应,四面八方都涌上来拿着棍子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睛却露着凶光,想要见血。冲上来照着李力海就打,几下就打得他哭爹叫娘,鼻青脸肿。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县太爷也坐不住了。虽然这些腌臜事都是李力海干的,但在他的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总不是光彩,没得连累了赈疫的功劳,忙叫人上去阻拦:“别打了,来人,还不快去拉开!小心别伤了君大夫!君大夫也累了好多天了,快送他回去休息。”
君莫问累了几天,吃喝都跟不上,也是手软脚软,被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
“你没事吧?”
贴着耳边传来的低沉悦耳的男声,君莫问撞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回头,便看见奉旨钦差的三品文官补子,忙退开一步,站稳拱手:“我没事,多谢大人相扶。”
“群情激奋,君大夫小心,”沈田却没有让君莫问退开,反而揽着他更往怀里带了一些,以远离闹哄哄的群殴现场,声音醇厚温软,“此次淮安县能够成功抑疫,可是君大夫的手笔?”
沈田是身形高大的青年,与君莫问比肩而站,足足高出去一个头。君莫问要是不仰头,只能看见他脖子上的喉结:“赖淮安县支持,大夫们群策群力,不敢居功。”
“原来真的是你。”
君莫问一愣,挣开沈田揽着他肩头的大手,稍稍退开一些,才看清楚这位奉旨而来的钦差大人的模样。眉浓眼黑,唇红齿白,英气俊朗,仪表堂堂,嘴角噙笑,是难得的充满男子气概的美男子。君莫问对着沈田再次拱手,还是那句话:“抑疫之功,我不敢居。但李力海失职之过,还请大人明鉴。”
沈田甚是大气地摆手:“你放心,圣上明察秋毫。过是谁的,谁要背。功是谁的,那谁也跑不掉。”
沈田这句话似是而非,君莫问不明所以,只能再拱了拱手:“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