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大夫的噩梦--15、朱门凋敝(回忆杀,状元上线,心灵脆弱请慎重)

“好!”哄堂的叫好,让整个校场都热闹了起来。

“公子,七公子,该你了。”

小厮小声地唤,君莫问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比想象中小,握着一把学龄弓。哦,对,过些日子才是他的十岁生辰,此刻他正在上课,这是弓马课,到他试射了。他抬手,姿势很端正也很漂亮,手指放开,箭就射了出去,穿过校场,正正地扎在草靶红心。

“好!”耳边也响起轰然地叫好,似乎是跟刚才的叫好声较劲,久久不肯平息。

吧嗒——那箭似乎被叫好声吓着了,在草靶上不支地晃了晃,一下子掉在地上,被地上的浅草没住。

耳边的叫好一下子安静了,最初叫好的那些顿时发出巨大的嘘声。

“你们不过是嫉妒我七哥学问做得好,一群莽夫!”一名少年站出去,俊秀的面孔因为愤怒涨红了。

这是谁?哦,对,是他的堂弟,只比他小三个月的崔八。他拦住冲动的崔八,冲对面拱手一揖:“殿下弓马娴熟,崔七望尘莫及。”

对面长身玉立的是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匀称矫健,握着两石硬弓,自然不是他这样还在用六斗学龄弓的初学者可以比拟的。听见他说话,少年转过头,才算是正看了他一眼。看了片刻,少年忽然向他走来,嘭——错身而过的瞬间,少年狠狠地撞了他的肩头:“懦夫。”

“你!”

崔七抚着受痛的肩头,紧紧拦住冲动得要扑上去的崔八:“小八,别说了。”

非礼勿言,所以,别说了。

校场的教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七公子,可伤着了?”

崔七端端正正地拱手:“崔七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还请教员告知先生。”

教员只是教员,不是先生,当不得崔七施礼,慌慌张张侧身不敢受:“是是,七公子回家好生歇息,我会帮你跟先生请假的。”

家里的书楼,是崔七最喜欢的地方,清幽,安静,他顺着木梯攀上阁楼,去找上次看的书:“找到了。”

“……庭儿。”

是祖父的声音,祖父在叫他吗?崔七忙放下书,顺着木梯下了阁楼。

“庭儿温和宽厚有余,刚强进取不足,守成可,开拓不可,父亲慎重。”

是三叔的声音,崔七脚步一顿。温和有余,刚强不足,原来三叔是这样看他的。他自己也知道啊,自己的性情,宽厚有余,进取不足,守成可,开拓不可,但是听三叔这样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失落。

“不要多说,我已经决定了。”祖父的声音满是疲惫。

“这不是我们要反的,是天家在逼我们反,父亲,想想……”

“混账!你说的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账话!”

祖父走了,三叔俯在地上呜呜地哭。那游街时玉面簪花鲜衣怒马的状元郎,那朝堂上言辞犀利舌战群儒的供奉郎,伏在地上,肩头无法控制地抽搐,哭声哽咽直往他耳朵里钻,让他不得不捂住了耳朵。

非礼勿听,所以,我不听。

这是他的十岁生日,可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他本来记得,后来想起来,却希望自己不要记得,希望永远没有这一天。

家里的奴仆能驱散的都驱散了,那些家生子,能解契的当然好,抱着祖父的腿不肯走的,也多强行发卖了。等大理寺带着人冲进府门的时候,姆妈让他早早穿好了爵服,站在入门的天井处。他的旁边站着他的祖父,大伯,三叔和堂哥堂弟们。

他们已经束手就擒,还是不能阻止那群兵痞如狼似虎地冲过来,他的祖父被打散了头发,他的玉冠也掉了,举目一望,大伯三叔和堂兄弟,往日衣着光鲜器宇轩昂的世家子,瞬间便形容狼狈落拓。

“啊——求求你,求求你,让她体面地去死吧,求求你。”

抱着兵痞的大腿被一路拖行的,是他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十分体面的大伯母。这位五品文官家的嫡小姐精通文墨,心思灵巧,跟他才名在外的大伯是京都里珠联璧合人人称羡的一对。

他到底年纪小,虽然也被赞为有诗才,却不懂女子美。只是喜欢大伯母夏日端出来的冰镇绿豆糕,喜欢她随时都簪得平平整整的鬓角,喜欢她手上幽幽的淡淡的墨香,喜欢她不经意间跟大伯对视时,那含蓄温婉又不胜娇羞的一抹低头浅笑。

此刻,大伯母头发乱了,衣服脏了,手上破了,伤口鲜血混着泥土,她都顾不得,只是拽着士兵的大腿,眼泪花了妆,一遍一遍地哭求:“求求你,让她体面地去死吧,让她体面地去死吧。”

被士兵抓着的,是他的堂姐,崔十一娘,京都中素有艳名。此刻刚刚被士兵从白绫上抢下来的她被一路拖拽,面带惊惶,眼中含泪,在士兵粗糙的大掌下瑟瑟发抖,越发显得一张颜若桃李的小脸,灼灼动人,风姿楚楚。

“别欺负我姐姐!”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崔八忽然冲了出去,照着士兵的手臂就是一口。

“啊!”士兵痛得哀嚎一声,一脚踹向崔八。

崔八被踹得飞出去,当场吐出一口血来。士兵还不解恨,追上去,照着肚皮一脚一脚地踹。

“别动。”

君莫问刚刚一动,就被扣住了肩膀,他回头,对上三叔冰冷的眼睛。他拼命挣扎,放开他,放开他,再不放开他,小八就会……

吧嗒,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小八绷紧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紧缩的瞳孔呈现出灰败。

“哎呀呀,这是侯府的公子吧?这可怎么好,”大理寺的官员看着三叔,砸巴着嘴,摆着伪装成为难的怪腔怪调,“怪只怪崔公子年少冲动,不知进退,才落得如今凄凉,让人惋惜。”

握着他肩头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三叔双目猩红,他几乎以为三叔要哭了,但是没有,三叔只是扣着他,用喑哑地声音又说了一遍:“别动。”

非礼勿动,所以,别动。

昏暗潮湿的大牢里,他缩在墙角,还是无法阻止那些恶意的龌龊的下作的嬉笑往耳朵里转。

“到了这份田地还拿什么乔,我就不信我掰不开!”

吧嗒,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紧闭着不肯张开的腿,满是淤青掐痕,扭曲成古怪的形状,软软地耷了下来。三叔的惨叫,痛到嘶哑:“啊——”

“哦哦,供奉大人就是用这张嘴巴在堂上舌战群儒的吗?真会吸,舔得我好舒服。”

“供奉大人屁眼操了那么多次还这么紧,可比窑子里的兔儿爷带劲多了,把我的大鸡巴吞到最里面。”

“贱货,屁眼都要被操烂了,躲什么躲,看我的大鸡巴把精液都射到骚穴里,啊啊啊——”

三叔的眼睛是放空的,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是冰冷的,偶尔会瞥见他——庭儿,莫看。

非礼勿视,所以,莫看。

菜市口排着队斩首,突然有人哭,那是他最小的堂弟,崔十一。入狱不过两月,四岁的孩子又脏又乱,讨喜的娃娃脸瘦了几圈,高高的颧骨倒像是街边饥餐露宿的小乞丐的样子。他在哭,哭得很伤心,因为吓坏了,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污渍,露出下面本来白白的皮肤。

大伯父气着了,生于书香世家,他心中却颇有侠气:“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祖父却叹了一口气,他狼狈地散着发,乱发下眼睛还是慈爱的:“君瑞还小,由他吧。”

十一哭哭啼啼地将头放在了木桩上,努力地伸长了脖子。哗——哽咽的声音一静,那颗小小的头颅就落在地上,血溅了一地。

有人劫法场,他突然被抱了起来,他仓惶地回头,看见被留在原地的祖父。不,他不走,不走,如果注定所有人都要死,那就让他们死在一起。

劫法场者带着他且战且退,到了小树林,百名死士只剩下最后四人。统领将他放在一棵树的树梢上,用繁茂的枝叶遮住了他:“七公子,请在此安心等待。”

统领刚刚跳下去,追兵就来了,一队十二精卫轻骑。

统领没有再跑,他巍然站着,傲然直视追来的轻骑。

精卫也不再策马,放马小跑,到了近前渐渐停住。

对峙,久久地静默之后,领头的轻骑率先开口:“你可知错?”

统领脊背挺直,从容泰然:“侯爷大义,不忍战乱,举家赴死,我此举为保崔家唯一血脉,我没错。”

领头的轻骑脸一向涨红了,断然喝道:“那你又将我陈家放在什么地方?”

“三代从武,又有监斩之功,出了我这样一个忤逆的,即便圣上不喜,也不会动摇根基,”统领从容撩袍跪下,“只是祖母必然悲戚,还请大哥宽慰,此后不能膝下尽孝,只当从未有我这个孙儿。”

领头的轻骑眼眶突然就红了:“你自行了断吧,我保你妻儿。”

统领又是一拜:“多谢大哥。”

哗——血溅在地上,跟十一的血一样,鲜红的,烫痛双目。

领头的轻骑调转马头,似不经意瞄了一眼他藏身的树梢,豁然策马:“喝!回禀陛下,逆贼尽数伏诛。”

须发皆白的老者将他从树梢上抱下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穿着囚服,恐惧得蜷缩成一团,怔怔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者抚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不能用你的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君莫问怎么样?”

“君莫问?”

“行云流水一孤僧,契阔死生君莫问。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老者点头,怜惜地看着他,“此后若有人问你名字,你当如何回答?”

“君莫问。”

君莫问突然醒了,他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淮安县的租来的房子的床上,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又躺了回去。

四周安静,黑暗,只有夏虫在鸣叫。

为了保他,原来是为了保他,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就为了保他。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独独是他?大伯英武,三叔睿智,正是年富力强如日方中,便是他这一辈,上有长兄,下有幼弟,为何祖父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他?

提着两石硬弓的少年狠狠地撞过他的肩头:“懦夫。”

俊美不可方物的三叔跪在地上:“庭儿温和宽厚有余,刚强进取不足,守成可,开拓不可,父亲慎重。”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言。

行云流水一孤僧,契阔死生君莫问。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诗书传承付之一炬,钟鸣鼎食毁于一旦,就为了保一个不看不听不动不言,是非不争恩仇不问的懦夫?

不甘心,他不甘心,祖父,教教他,家破人亡,如何甘心。

“你醒了。”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伴着重重压上来的身躯,一双带着薄茧的手熟练地握住了他的孽根。

这个声音……君莫问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秦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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