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君莫问再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肿得惨不忍睹的脸,清楚的五指抓痕,满身暧昧淫靡的淤青,总不能是睡梦中自己打的吧?
到底是谁?
君莫问仔细思考自己是否结下仇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来淮安县三年,虽然谈不上有起死回生的医术,但为人谦和好说话,求到名下能治的尽量医治,也攒下小小薄名。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在哪里得罪了谁,让人如此折损羞辱他。
如果不是在淮安县得罪了,那么……君莫问无法控制地想起幼年时的噩梦,黑漆漆的牢房里,潮湿的霉草味,血腥的铁锈味,烧焦的皮肉味,还有让人作呕的阳精喷射的异味。
逃,必须逃,无论去哪里,总而言之得离开这里。
君莫问不敢辞工,那人连药铺里都那样肆无忌惮,他只怕他前脚说辞工,后脚就被知道了。只借口受伤,给掌柜的请了几天假。
掌柜和善,看见君莫问脸上的伤大惊失色,准了假,又额外预支了一点工钱,让他买些东西补补。
钱不多,却让君莫问对自己的不告而别十分自惭,嗫嚅半晌,到底还是怕露了行藏没敢告知掌柜。
当夜,君莫问大着胆子在家里睡了一夜,那人却没有来。他直在床上等到半夜,又困又乏,才阖目睡去,一睁眼已经是天色大亮,连忙收拾东西。
他昨夜不敢收拾,怕那人来了看出来,此时方用布将一些细软要紧的东西包了,匆匆出城。
君莫问足足走了六天,鞋都快磨穿了,幸好路上他遇见一个中了风邪的老人家,略施医药救了老人家,老人家的家人邀他坐牛车,才终于在正午赶到了金石县。
到了城门前,许多人正排队等着入城。却看见城门口人头攒动,守城的将士似乎也比往日严格。
“孩儿她爹,你去前面看看,那城门底下那么多人在看什么?”农妇要看车,又要看老爹,却也耐不住好奇,便撺掇农夫先去看看。
农夫点点头挤去看热闹,很快就回来了:“隔壁县的宝药堂开药吃死人了,那开错方子的大夫跑了,县太爷要拿他,就贴出捕文来。”
农妇一瞪眼:“吃死人?拿人命不当命,怎么有这样的大夫,真不是东西。”
“可不是,那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下了大牢,可怜啊!现在的江湖郎中真是……”农夫一顿,转过头来冲君莫问拱手,“君大夫,我可不是说你,你治好了我爹,你是好郎中,我说的是那些不好的。”
君莫问白着一张脸,从听见宝药堂就开始白着一张脸,等听见掌柜伙计下了牢,脸色更白了。
农夫看着君莫问异样的脸色,忽而一愣:“君大夫姓君,我方才好像听见那要抓的……”
农妇好奇地凑近:“那被抓的怎么样?”
君莫问拔腿就跑,农夫脸色大变,盯着君莫问的背影,面上神色几变。
那农妇看君莫问跑了,又看农夫脸色,也反应过来了:“他就是那个开药吃死人的……”
农夫连忙捂住了农妇的嘴:“别嚷嚷,嚷嚷他就跑不掉了,他救了咱爹,咱不能恩将仇报。”
农妇点点头,拉下农夫捂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兴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君莫问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没有武艺,身体文弱,跑得久了,就觉得口干舌燥,心突突突突地乱跳。终于跑到看不见城门的地方,他扶着路边的树休息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缓过劲,君莫问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了。不能回淮安县,不能进金石县,有那样一张捕文,天下之大,他却被困在淮安县和金石县之间的官道上,哪里都去不了。
是药三分毒,用药人命关天,他一向小心。虽然近日他精力不济,也开错了一次方剂,也不过是给风寒开了风热的方子,怎么会突然就伤了他人性命?
恍惚是幼时,他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当小小的他躲在树上,看见最后一个死士身首异处,鲜血和了泥土,也是这样,满心仓皇,只觉得天下之大,哪里都去不了。
要不是师父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山中,教他学医,只怕他早就喂了饿狼。
现在师父说他医术精湛,可以入世历练,明明天下这么大,这么多的人,却又遇见比狼更狠的人,眼神凶狠,手段……毒辣,要将他拆吃入腹。想起那几夜里,那日白天加诸在身上的事,他只觉得有辱斯文,羞于启齿,又羞又恼,又惊又怕,却又无可奈何。
上山,对了,他可以回山中,他可以摘野果抓野兔采野菜,就算过得清苦,总饿不死。在山中粗茶淡饭度日,不见旁人,就不会再遇见恶人了。
打定主意,君莫问背着包袱往山上走,他开始走得志得意满,渐渐的,渐渐的,脚步慢下来。
如果他躲起来,不肯回去,那掌柜的怎么办?掌柜的还主动预支他月钱。那伙计怎么办?伙计还帮他看药方,借他床铺休息。那掌柜伙计家中还有幼儿老母,此时是否也如他家道突然中落时一般惶惶?
或许他该回去,自证清白,解了宝药堂的牢狱之灾。退一万步,若真是罪证确凿,也该自己抵命,不该让无辜的掌柜伙计代他受苦,家中亲人担惊受怕。
叹了一口气,君莫问又背着行囊往回走。他离开淮安县时只想快快逃走,这辈子不要回去,脚步轻快。往回走的时候,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却因为救人如救火,还是强迫自己走得快些。
“君大夫,君大夫,”听见有人唤,君莫问回头,便看见路过的马车里探出一张兴高采烈的胖脸,却是之前受过他医治的富户,“果然是你,可是回淮安县?不如同车?”
君莫问的鞋子磨得只剩下一层布,双腿酸软不堪,闻言点头拱手:“多谢彭老爷。”
“我刚从青霆县回来,不想就碰上君大夫,真是有缘,”彭老爷是皇商,马车宽大,车内香囊角柜一样不缺,他从角柜里拿出些吃食,“我瞧君大夫是从金石县回来?”
彭老爷去了青霆县,难怪不知淮安县已将他列为药死人的嫌犯,君莫问心下了然,草草点头:“正是。”
彭老爷又给君莫问倒了一杯香茶:“君大夫医术高明,不知师承哪位大医者?”
君莫问连忙双手接了递过来的茶杯:“家师隐居山中,声名不见于外,即便说了彭老爷恐怕也不识得。”
彭老爷点头,和和气气,并不追问,又道:“听闻君大夫并不是淮安县人。”
“是,游历至此。”
“人常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想来君大夫的父母就是淮安县附近的人吧?”
君莫问垂下眼睑:“我的父母,在我幼时便不在了。”
彭老爷一愣,连连拱手讨罪:“失礼了,君大夫,请喝茶,喝茶。”
君莫问微笑摇头,顺势抿了一口香茶。茶水清澈,入口甘香,回味……回味?君莫问晃了一晃,面前的彭老爷便晃成了双影,四影,八影:“这茶……”
彭老爷看着伏倒在案上的君莫问,一张笑呵呵的脸因为眸色阴沉显得几分晦涩:“是好茶。”
君莫问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他撩开盖在身上的薄被,那轻如羽絮的被子上是蜀绣的缎面,身下躺的也是昂贵的丝绸,房中虽然陈设不多,却都十分金贵,倒显得还穿着旧衣的君莫问有些寒酸。
君莫问坐起来,到床边趿鞋。然后他呆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床边没有鞋子,还因为扣在他脚踝上的铁链,他没有着袜,那精致的铁链就扣在他的赤足上,玄黑的重铁衬着皙白的赤足,竟显得几分说不出的情色。
君莫问拽了拽铁链,铁链的另外一段嵌入墙中,虽然看着精致,却也不是他用手可以轻易拉拽的。君莫问有些迷糊了,他这是被下了狱吗?可是这世上哪儿有这般金贵的大牢?若不是被下了狱,又怎么会用铁链拴着他?
君莫问赤足踩在地上,那拴他的铁链十分长,足可以让他在整个房间里活动。他一直走,走到门前,那铁链一下绷直了,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正想转而去其他的地方查看,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圆滑,和气,带着一丝谄媚,赫然是彭老爷的声音。
“公子,此次事有凑巧,小老儿不敢居功。”
另外一个声音便不耐烦起来:“我们公子说赏要便赏,你不收,难不成还想用这样的小事拿捏公子?”
“不敢,不敢,”彭老爷的声音一阵慌乱,“若公子实在要赏,那青州今年的专供?”
一个弹指的安静,那不耐烦的声音又响起:“公子准了,滚吧。”
彭老爷根本不恼,声音里满是喜色:“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然后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彭老爷走了。
彭老爷走了,便听见那不耐烦的声音变得恭敬谦顺驯服:“公子,那人醒了。”
那人?是谁?君莫问忽然有些慌乱,忽然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这样大却空的房间,他也不知道能把自己藏在哪里,忙往床上跑,脚步也跌跌撞撞起来,就像彭老爷走的时候的声音。
君莫问刚跑了两步,身后的门一下开了,他回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带着一张阴森的半面面具,脸色一下就白了。下一刻,他脸色更白了,连身体都忍不住抖起来,因为他听见那噩梦般阴沉的嗓音——
“你居然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