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深黑的苍穹下灰云密布,大街上红绿灯闪烁变换,攒动的人头与车流穿梭往来。三月初反常地下了场暴雪,潮湿与寒冷笼罩着城市上空,午夜后路面积雪竟然超过了四厘米。
此时此刻,纽港市的两个机场、六个火车站、各个高速公路收费站正被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士把守着;酒店、会馆、网咖甚至便利店都接到了相同的稽查照片——朱砂在证件照上冷漠地注视着虚空;公路监控与沿街商铺的摄像头正被用于反恐的面部识别系统排查搜索……
“……信用卡在新光三越有一笔消费!”
“尚珍酒店有入住信息!”
“城府街与花园街十字路口定位到了手机信号!”
手机里不断传来汇报信息,顾偕站在落地窗前,万家灯火与他冰冷紧绷的面容重叠在玻璃上。
他动用了一切势力寻找朱砂,哪怕“深蓝首席投资官因不明原因成为通缉犯”上了早间新闻的头条让本来就动荡的股市继续暴跌也全然不在意。
然而朱砂的反侦查能力是他一手教出来。
晚上七点从家里离开后,她如同一滴雨落进了汪洋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偕漠然注视着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城市,不由抱紧了双臂。
……六个小时了。
暴雪止住了,气温突降到零下。
她走的时候只穿了件风衣,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一定会感冒的。
·
高速公路上,几十辆汽车首尾相连在闸道出口分头涌向四面八方,如一柄柄利剑当空劈向了城市灯海。
像纽港这种特大城市,夜晚的市中心属于流浪汉、毒贩子和黑帮混混,郊区偏僻,无车难行所以治安更好。
凌晨两点,一辆出租车缓缓驶入城郊的独栋别墅区。暴雪淹没了一切声响,让路灯下的别墅看起来更加荒凉。
出租车尾部亮起刹车红灯,慢慢停靠在路边。祝锦枝下车反手关上了车门,冷风迎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不少酒劲。高跟鞋将雪踩得咯吱作响,她低头从包里翻出钥匙,再一抬头,猛地愣住了。
只见一道单薄的身影正抱膝坐在门前台阶上,门廊遮住了暴雪却挡不住寒风,那人浑身哆嗦着,脸和雪一样惨白。
“你——”
朱砂静静注视了她几秒后,才苦笑着慢慢开口,沙哑道:“他在找我,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天啊,”祝锦枝连忙搀起朱砂,开门进屋,“快进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大半夜在门口捡到需要心理辅导的客户了,但这位两年来从未对她放下戒心的客户半夜突袭……祝锦枝打了激灵,心中升起一丝非常荒谬的推测。
她推着朱砂进客厅,按下了电控的壁炉开关,温暖的火光瞬间映亮了房间,紧接着只听朱砂在她身后呢喃道:“我和他提分手了……”
她“嗯”了一声,将朱砂冻得梆硬的外套脱下来:“你先暖和一下,慢慢再说——”
朱砂抓住她的胳膊,瞳孔涣散,脸色苍白,魔障似地重复着:“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我明白,”祝锦枝安抚道,“我去给你拿个毯子,你等我一下。”
然而朱砂就是不松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明白,我真的……受不了了……”
祝锦枝无奈,只好反握住朱砂的手带她一起上楼。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朱砂的手像冰块一样冷,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祝锦枝的外套,黑暗中她竟然有种牵着一只僵尸的错觉。
“我今天见到了柏素素的代孕,她是法学生会四门外语还拿过奥运会银牌,前途一片大好,不是我家……那个地方……四五十岁快绝经了还在代孕的那种……用命换钱……生育机器……那个女孩很平静,说她是自愿的,用一次子宫卖五千万,很值……”
祝锦枝疑惑地回过头,只见朱砂面色冰白,目光呆滞,言语虽然磕磕绊绊,眼睛里确实没有泪光,八成是冻傻了。
“晚上我回家……我回到……房子,他在给我做晚餐,像家一样,我好害怕……好害怕……我不行,真的不行……”
这两件事毫无逻辑关系,祝锦枝止住脚步,回身一摸朱砂的额头,掌心顿时发烫。
“我家乡的那些女孩,十三四岁就出去卖,我看见她们,我有优越感,哪怕我捡废品赚学费,但我比她们……好……”
祝锦枝叹了口气,推开客房门,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顺口说道:“是。”
“不是!根本不是!”
咚——
朱砂毫无预兆地将祝锦枝按在衣柜上!
祝锦枝满眼惊恐,任由朱砂揪着她的衣领。
“我和她们一样!他救我……他可以给我很多钱,赔偿我,撞了我,我能拿钱去省府念高中、读大学,按部就班进互联网大厂、进金融机构,”朱砂面脸青紫,眼底闪烁着骇人的光,“是我主动、我主动脱了衣服……”
祝锦枝不动声色,藏在后背的手悄悄摸到了衣柜里的报警按钮。
“他把我抱上车却不肯看我,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有多焦躁……喉结一直动,裤裆越来越鼓……就算当时我年纪小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年轻又英俊的男人,开着好车、穿着好衣服,连香水都是贵的味道!到了酒店,他处理完我腿上的伤口让我去洗澡……”朱砂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这是一场豪赌,一个处女的价格,我只能赌……”
“……”祝锦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悬在报警按钮上迟迟没有落下。
朱砂的瞳孔异常扩张,盯着她看了这么久,眼睛一眨也未眨,明显进入了癫狂状态。
她可能伤害她……或者,她可以帮她。
祝锦枝喉咙动了动:“你要掐死我了……”
朱砂深深注视着她,两个人面对面僵持着,连空气都凝固了。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祝锦枝的指尖刚要按下报警按钮,颈前忽然一松,朱砂苦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我赌赢了,他上了我。好疼……好疼……他趴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下面被撞麻了,腿疼得抽筋,可我也不敢喊停,”朱砂闭了闭眼,慢慢坐到地上,“因为只有他,我只能抓着他……她们卖得便宜,我卖得贵,她们卖一次,我卖一辈子,她们卖给很多人,我只卖给一个人。”
祝锦枝俯下身,将厚厚的毛毯裹在朱砂身上,静静坐在她身旁。
“尹铎问过我想要什么,我告诉他,我希望所有像我一样的女孩子都知道,她不仅可以梦想坐飞机,还可以买飞机、买航空公司甚至买研发室……”朱砂盯着墙壁,“可是凭什么呀?我凭什么呀?我能躺在沙滩上和他说这些,因为我卖身了!我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才买得起飞机!”
客房没有拉窗帘,白雪将天地映得发亮,远处马路上汽车陡然经过,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即使我受不了他碰……碰我,可我宁愿吃药也留在他身边,因为他要给我股权!你知道那些股权值多少钱吗?”朱砂视线涣散空芒,“尹铎带我坐旋转木马、陪我放烟花、问我喜欢吃什么鸡蛋,要每天给我做那个什么饼,让我可以像个平凡普通的姑娘一样快快乐乐地活着——”
朱砂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倏然对上祝锦枝眼睛,笑起了起来。
她背对着凌晨的天光,脸色苍白而狰狞,干瘪的笑声如恐怖片里作恶的亡灵。半晌,她终于止住了笑意,感慨似的摇摇头,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清晰了说道:
“去他妈的平凡!我野心勃勃!我欲望昭昭!他凭什么按头让我平凡!”
祝锦枝眉心一跳。
“就算我生来是颗不值钱的砂,但我用血肉磨了十年,砂也合该是颗珍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