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青州下了一场大雪。
车轮碾压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道泥泞的辙印。
枯林外不断传来官吏的吆喝声,铁链摩擦着地面哗哗作响。
流放北疆的人群后,母亲抱住他泪流不止。
他抬头看天空,看不曾停下的雪。
伸出稚嫩的手,抹去母亲眼角的泪。
“娘,然儿会活着。”
……
一个月后,岁末新正前,他在家中老奴的护送下,一路颠沛到了盛京。
“喻伯,就是那里吗?”
一眼望不到尽头红墙外,小小的少年目露茫然。
平日里待他最为亲切的喻伯没有出声,许久后,老人向他深深弯下腰,“小少爷,您一定要记住夫人的话,活下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喻伯,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濮阳家的人。
从此以后,这世间不再有濮阳一族,也不再有濮阳蔚然,他跟在一个涂脂抹粉的男人身后走进了红墙内,从此踏上了另一条路。
一条只为活下去的路。
……
“从今儿个起,你们是谁、叫什么、从哪里来、做过什么事,都通通忘了,进了这紫禁城,往后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
“那就是奴才,伺候主子的奴才。”
雪后初阳,管事太监坐在太师椅上,品着手边一盏茶,不紧不慢地训着话。
院子里站着一个个或面黄肌瘦,或胆怯不安的少年,所有人的头都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分毫。
入宫后的前两个月,学的都是规矩。
当奴才的该怎样站、怎样坐、怎样走、怎样跪,看见贵人时又该怎样行礼,怎样回话。
宫里规矩森严,对奴才的规矩更严。
白日里跪上一两个时辰都是常事,膝盖跪肿了、跪破了就缠上垫子,血水透过衣衫粘着垫子,伤处结痂三五次后,起了茧便不会再破。
学好规矩后的第三个月,各宫来挑人。
和相牛相马一样,各宫管事挑走了年轻力壮的,或皮相好机灵的带回去给主子们过目。
主子看中的留下,没看中的遣回来。
接着再轮到十二监来挑人。
许是因为识字,六岁的他意外被印绶监掌司看上,在许多人羡慕的目光下,离开了院子。
入宫的第一年,他进了印绶监。
也拜了第一个师父,正是那印绶监掌司。
一个目不识丁之人。
而后他也有了新的名字,沐十一。
“很好很好,会读书,会认字,还要把这白净的皮子养好。”
刚入印绶监时,他不明白那个拿着烟杆,一脸枯瘦的男人为何对他这般感叹。
直到三年后,他九岁那年,被送到另一个太监的房里。
他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被看中。
……
太监取乐,方式并不多。
附庸风雅大多是为了讨主子欢心。
真正的乐子,来自于钱财和无法发泄的欲望。
在主子眼里,奴才从来都不是人,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同样宫里的奴才们也没把自己当成人,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他们学的,就是察言观色,伺候主子,服侍师父。
得了赏钱会开心,没有赏钱就想法子私攒。
会盯着肥缺,想方设法踩着别人上。
也会抱团取暖,拉帮结派。
不擅经营的人会被一口一口啄去血肉成为一堆白骨。
所以当他第一次被送进另一个太监的房里,那老太监拿着玉势想要脱掉他的裤子,他抵死不从,还咬伤了那人,气得那太监拿着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
第二天,他被师父又狠狠打了一顿。
打的浑身是血,再罚他三天没有饭吃。
没过多久,他听说师父让七师兄替他去给老太监赔罪。
然而沐七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下床,没拖上半个月就因伤口溃烂而亡。
其实他知道,七师兄回来的时候,肠子都掉出来了,死的时候整间屋子都是臭的,沐七死前一直抓着他的衣袖,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十一……我是替你死的,替你死的……”
他没有说话,只在沐七断气后,将他的尸体收拾整齐,让他出宫时,是个人样。
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要在这个富贵又肮脏的地方活下去,只能学会隐忍和狠毒。
可即便他再是隐忍,在后来的时日,也少不了被送出去。
不过师父知道他的脾性,怕他得罪贵人,便只将他送给有虐打嗜好的人。
他常是一身伤,血浸在靛蓝色的袍子里,那时他会躲在无人一角,悄悄处理伤口。
却有一日,在太液池边的一处山洞中,他遇见了这座皇宫的主人。
那个尊贵无比的公主。
皇帝的掌上明珠。
那时她只是躲开婢女偷偷跑到山洞里玩。
却意外与他相遇。
“你是哪个宫的?为什么躲在这里?”
那个天真的公主,眼里只有好奇。
可他却连下跪都很困难,抹去了嘴角的血渍,他艰难跪下磕了一个头,“回主子,小人是印绶监的,路过此处不小心摔伤了,才进了山洞。”
他话还未说完,外间就传来宫娥们的呼声。
那一声声焦急的“三公主”,他知道了眼前女童的身份。
他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山洞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小小的少女看着他,道了声“起来吧”,便转身离去。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只有他知道的相遇。
当晚,他意外地收到了三公主的赐药。
几样再平常不过的药物,这只是午后三公主随口一句吩咐,办差的人也没特别上心。
可这却让他的师父起了疑心。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狼崽子,想要告状?你敢告给谁?”
那年,十二岁的他,感受到了师父的杀意。
而后没多久,他被师父送给禁军李千户,那李千户早年因伤而不能人道,最喜宫里红唇白齿的内侍,玩弄之后再将其虐杀,手中已有几条人命。
他知道多疑的师父准备在他物尽其用后,彻底灭口。
同样他也知道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印绶监当差的这些年,虽然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打杂的活路。
但他早已将古今通集库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印绶监里,他所能接触到的文料通通阅尽。
想要活下来,就要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禁军千户李同,吏部侍郎李耿第三子,因着性情暴戾,手段残忍,已使李家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李同,是他活下来的机会。
那夜他出其不意重伤了李同,死里逃生。
而后在外躲藏了一夜,隔日,便在太液池边救起了三公主。
其实,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德安公主一定会在那日出现。
但他却记得一年前在山洞里遇到的那个女童。
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