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十一点钟刚过,货船抵达西贡码头,十箱钉得严严实实的货很快搬运下来,肥番在休息室内远远监视,直到准备开箱验货,他才走近。
昨日抵港的一股寒流,海风吹得他一身瘦骨摇摇欲坠,双手背在身后,胸有成竹。
肥番自认在道上混几十年,别说软毒这些小玩具,粉和土都不知道走过多少,九龙塘仓库大邪之地他都震得住,这点小事丝毫不足为惧。
周围诡异的安静,直到十箱全都验过,肥番手里拎着一袋蓝精灵随意把玩,点头示意可以收仓。
马仔刚要动身,远处传来碎而密的脚步声,手电与照灯齐齐射过来光亮,肥番举手掩面,另一只手探到腰间做最坏打算。
“毒品调查科邝智民,你们已经被包围——”
“立刻放下武器,举起双手!放下武器,举起双手!”
码头灯火明亮,肥番看得出没有多少人,情急之下难免动了杀几位差佬灭口的心思,率先开枪。
身边带的都是肥番最信任的手下,加上原本守在码头的四九仔,与警察发生激战。
一公里外桥湾酒楼内,毛姑正行动缓慢地帮忙收拾桌位,年夜饭刚结束不久,闻声把窗户带上。
随口说道:“码头出事了,明天记得关注新闻。”
表哥见怪不怪,“大过年的打枪,真衰。”
增援很快赶到,邝智民早就提前做了打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白车赶紧抢救受伤警员,有誓死不愿被捕的古惑仔跳海,生死一瞬间交给老天来定。
肥番当然不会这样选择,他吃定自己资历深、道行久,略微迟疑就放下枪,带头举起手。
大片的警员举着枪逐步靠近,嘴里还在重复“不许动”,肥番踢开手枪,隐忍假装屈服,邝智民宣布收队,除夕夜大圆满,缴获十箱软毒。
价值远不如海洛因,但胜在这是弘社的货,历史性突破与成果,可喜可贺。
苏绮攥着电话,心里忍不住窃喜,第一想法就是Childe果然做事妥帖,旋即语气紧张。
“你怀疑我?”
唐允品味她话语中的情绪,散漫地笑出声,“通知你而已,别慌,算不到你头上。”
苏绮舒一口气,“我在西贡吃过晚饭就回庙街了,阿诗在大排档等我,断断续续喝到现在。”
阿诗也凑过来大喊,“太子爷,你放心啦,阿绮一直跟我在一起,没有任何男性生物。”
苏绮笑说:“北仔是唯一男性生物。”
阿诗说:“他还是小朋友,不算男性。”
太吵闹,唐允听得头昏,准备挂断。
“明天还要开祠堂,仪式好繁杂,等我回港让阿正带上你去机场。”
好像分隔两地的情人约定接机,苏绮淡笑着应承,随后收线。
电话与烟盒挨着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后再点支烟,她笑容变得有那么一些不同,又让人讲不出来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
北仔被阿诗逼迫喝酒,他神色认真:“饮酒的经验我大过你。”
阿诗坏笑,“你认自己没有床上经验?”
苏绮眼见着北仔脸色充血,随后一口气干掉整杯,阿诗不服,开始与他拼酒。
这下可好,叫来的司机也加入畅饮,她彻底放弃回清风街,今夜还是委屈睡那间小小陋室更靠谱。
上海,福煦路的一栋老式洋楼,年前派人承办翻新事宜,已经修葺加固过。
这栋房子原本算得上唐家家产,唐允祖父远渡香港时狠心卖掉,临死之前都还在挂记。历经了弘社经营不善,唐允前二十年的生活绝对算不上富贵,辗转几手不为人知。
直到唐协亭发达后,于五年前掷重金买回,重建祠堂,委托信得过的人常年维护。
唐郑敏仪深夜下楼,在客厅里低咳,饮一杯温水,面色疲怠。
唐允拉开阳台的窗户回到室内,一阵冷风灌进来,带着呛人烟味,唐太咳声更重,唐允连忙把窗关严,迟缓又僵硬地开口。
“你……还没睡?”
唐太摇头。
“他睡了?”
唐太又摇头。
唐允见她不讲话,断断续续还在咳,目之所及是民国上海流行的家私风格,复古又沉重,唐太自带贵气,此时略显沧桑,好像坐在那里一晃几十年,铅华洗尽。
开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弘社有点小麻烦而已,他火太大。”
唐太低笑,态度不清不楚,“我准备睡了。”
唐允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讲不出口关切的话。
唐太问:“你还不上楼?”
“上,这就上。”
他跟着唐太,正撞见唐协亭从书房出来,脸色不大好。唐协亭揽了揽唐太,示意她先回房间,唐太照做。
父子俩站在扶手旁低语。
“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
唐允说:“看肥番嘴巴严不严。”
“我也是这样想,直接做掉太绝情。”
“他早该替辉叔炯叔死一死的。”
“你不要这样想……”
“她喉咙有问题?”
唐协亭一瞬间没明白这个“她”是指谁,迟钝几秒刚要开口,就被唐允按住手臂。
唐允瞥到卧室门打开一角,对着唐协亭摇摇头,不再需要答案。
语气又变得不正经,“好困,明天还要早起,我睡觉去了。”
唐协亭随口应了一句,各自转身回房。
第二天一早,农历年初一,唐允为祭祖仪式忙得团团转,苏绮没收到他的电话,轻松许多。
直到一三五频率的响铃声把她惊扰,轻松不长久,慎重接通。
钟亦琛语气轻飘:“恭喜,毒品调查科临时出警,邝Sir赚开门红,肥番被捕。”
苏绮随意地笑,“师兄,太过谨慎容易错失良机。”
钟亦琛不置可否,“分享好消息而已,新年快乐,没有事就可以收线。”
苏绮忽然想到什么,“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撬开肥番嘴巴的切入点。”
“我学过谈判与审问技巧,你要临时授课?”
“不是授课,是血泪结成的阅历经验。”
“听听看。”
“87年尾,城门水塘,只需同他讲‘当年的尾巴没有收干净’,他自然心虚。”
当初肥番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还杀了几位共同追捕她的小弟,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忘。
钟亦琛问:“会不会暴露你?”
“我不会出面。他手上有四条人命,还有目击证人从城门水塘爬出来,只要他张口,就算不把唐协亭咬死,也能咬掉几块肉。”
钟亦琛在心里盘算可行性,通话不宜太长,约定有消息会通知她,电话挂断。
下午,阴。
苏绮先开回到清风街,换一部低调的车再前往南山,最终目的地是温谦良住处。
她一路谨慎关注后视镜,确定没有人跟踪,心里总觉得不太真切,原本担心唐允是否会突然从背后出现的忧虑也逐渐放下。
温谦良衬衫外面套一件针织毛衣,满目温柔,撑在阳台扶手处向下望。苏绮一下车,抬头就看到楼上的人,戴了副细边眼镜,看样子刚忙完。
他亲自下楼迎接她的时候眼镜已经摘了下去,苏绮说道:“你还是不钟意戴眼镜,这样下去视力会更差。”
温谦良不在意地笑笑,递到她手里一杯温水,苏绮冰凉的手染上热度,“这些年倒是没严重,只有阴天才需要戴,刚刚为了看清你。”
“那你可一定要记得,否则被车子撞都看不清凶手。”
温谦良笑意更深,忍不住伸手轻敲她额头,好温柔,比唐允总是不分轻重地作弄她不知温柔多少倍。
“年初一这样的日子,你讲些好话。”
两人一起上了楼,在温谦良书房,刚刚他就是站在这里的阳台等她,桌面有些散乱,显然没来得及收拾。
他看起来并不防她。
苏绮表现出毫不关注的样子,略过办公桌走向椅子后面的书架。
温谦良端起桌上的热茶,站在她旁边,指着面前架子摆着的一张相片,笑着说:“还记得这张?十八岁那年,王家办的酒会,你百般不愿地陪我同去。”
苏绮当然记得,“你非要我同你跳舞,在我身边好久,摄影师才过来拍。”
“虽然没拍到你整张脸,可我好钟意这张,报社选中发表之前问过我,我当然同意。”
“我不同意,因为这件事我们还吵架。”
温谦良揽住她肩膀,沉浸在过去之中,目光微怔。
苏绮拿起精美装裱的相框,她还记得自己当天穿了一身白色礼服,低调又张扬的拖地裙摆,坐在椅子上始终不愿动;Childe穿黑色燕尾服,脖间打着蝴蝶领结,弯腰撑在她椅背上,绅士而谦卑。
“他们讲你是‘紧张小姐’,你便在家里撕报纸,Uncle连忙call我去救火,苏家大小姐果然脾气不小。”
苏绮强撑了个笑,带着些苦涩。
“我不钟意这些场合,还不是你推不掉。”
目光扫视别的相框,她记得这里曾经还有温家三口的全家福,如今只剩下苏宝珍与温谦良的合照,满目沧海难为水。
温谦良说:“这里一点都没变。”
苏绮喃喃重复,“一点都没变……”
一幢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房子。
曾经两个人从楼下闹到楼上,每一间屋子都写下过故事,少年少女懵懂地触碰与试探,好纯好真的一段初恋。
苏绮靠在桌沿,低头默默饮一口热水,好像这样的温度能把眼角的泪液蒸腾,佯装对于旧情毫不追悼、毫无感触。
只要无情,就不会受伤。
温谦良在不远处开保险柜,苏绮趁他背对自己,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件,看起来名头都是菲律宾那边的生意,没什么异常。
如果真有异常,他也绝不会展示出来。
Childe的保险柜密码会是什么呢?她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温谦良拿着份文件走近,递给若有所思的苏绮,她放下杯子接过,表情不解。
温谦良朝她一笑,伸手按在她肩头安抚,示意苏绮打开来看。
“小小一份礼物,送给Pearl。”
苏绮刚刚险些以为他要从里面拿出一枚粉钻戒指,幸好不是。
但拜唐允所赐,如今的她绝不会认为文件袋里装着的会是什么轻松内容,拆开的手很是迟缓。
直到看见封面,苏绮愣在原地,心跳控制不住。
温谦良说:“Uncle的第一间公司,Daddy收购后始终搁置,去年我要到了自己名下,如今送给你。”
“产业大多早已归到温氏,还有几间工厂自主运作,资产约四五十万,你先收下,好不好?”
“如今Daddy与唐家已经断绝合作,相同利益上的竞争少不了矛盾,你把复仇的事情交给我,乖乖去美国,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就去找你。”
“Pearl,promise me.”
苏绮盯着“琼华有限公司转让协议书”一排字,心事重重。
琼华,是妈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