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的女孩子里面,甘棠不算特立独行的一个。
她慢热,且话不多,没什么特别谈得来的朋友。不过大学里人际关系原本就疏离——没朋友,在这群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之间,不再如初高中一样成为怪胎的注脚。
何况,甘棠只是寡言,并不木讷,她是还有那么一些说得上话的同学。
她在大学里,成了最寻常且看起来性格平淡的女孩子。
并非没人试着追求她,当然都碰壁了。
她拒绝人的理由,不是“我有喜欢的人”,或是“我有男朋友了”,而是没什么说服力的“我没有恋爱打算”。
听起来软绵绵的理由,态度语气却坚决,颇有几分外柔内刚的味道。
只有一次例外。
那时才升上大二,甘棠被同系的一位大一学弟热情追求。
学弟的爱热情得让她有点难承受,听说她病了就跑宿舍楼底送饭,教学楼里但凡看见她就跑来打招呼闲聊,因为太热情,系里教授都知道了,课上还拿这事揶揄打趣。
甘棠不胜其烦,约了这学弟在教室门口说清楚。
那会儿正是马哲课要上课的时候,阶梯教室门口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甘棠温温柔柔道,“学弟,我不打算找比我年龄小的,因为我有个从小一块长大的亲弟弟,跟你谈恋爱,我会觉得像在乱伦。”
“乱伦”两个字被她吐出来,声不颤,气不抖,周围人却听得眼皮跳,看向学弟的眼神都透着诡异了。
学弟走的时候脸色有点难看。
有说得上话的同学打趣说,你这词用的也太难听了。
甘棠一脸坦然,“你是说乱伦吗?”她认真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这是个客观描述词。”
她忘了,大学里“寻常”的女孩子不会这么坦然地说出乱伦两个字,有弟弟的“寻常”女孩子更不会把这两个字轻易说出口。
“纳喀索斯,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临水照影,自慕成疾,赴水而亡,才有水仙花症这种说法。”甘棠垂眼时的神态居然同甘瑅有七分相似,“从某种意义上讲,追求血脉相连者的过度亲密关系,是病态自恋的体现,是一种病症。”
“行了,知道你平时爱看心理书了。”
甘棠就微笑着不再说话了。
甘棠有个薛定谔的男朋友。
关于甘棠的男朋友,这在女生宿舍里是个争论的话题。
女孩子大多害羞,有男朋友的多半不好意思在宿舍里打电话调情,晚饭后,走廊靠着楼梯的平台上就时不时站了三五个,娇娇嗲嗲的好不热闹。
甘棠偶尔也走过去打电话。
她打电话的模样很温柔,就连笑容也和平时很不一样,故而有人坚信她是在给男朋友打电话的。
可她打电话的频率实在不怎么高,一周就一次,假如这是男朋友,那感情也未免太克制了。
“也有可能是很喜欢的人吧。”有个女生忽然说。
她知道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那是在某次甘棠打电话不小心把手机摔落时,她帮忙捡起那手机,因而发现的秘密。
——甘棠会给她的通话录音。
六月初有个特别的日子。高考。
被占用教室的高一高二生得以放两天假,而大学却与这假期无缘,反而因为临近期末而日渐繁忙。
甘棠和同学在教学楼里穿梭,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走。
“每当这时候,我就巴不得高考题再难些,就该让这些小兔崽子多吃点苦。”
甘棠听得笑了起来,“那些六级考试考过了的学长学姐们搞不好也是这样想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大学的教学楼不同初高中,走廊宽敞明亮。
有人背对走廊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花树。
一阵风吹来,吹来满室飘香。
甘棠闲聊着走过去。同那人擦肩而过。
那名男生颇高,甘棠只到他脖颈,经过时,散着的长发被和着花香的风吹起,从那人衣袖上拂过,沾了静电,有点恋恋不舍地被带远。
那人微微转过身来,望着甘棠的背影。
眼神居然很平静,唯有黑玉似的眼瞳幽深不见底。
甘棠在大三这年换了手机。也顺带换了手机号码。
换的时候,她又筛了一遍通讯录。不熟的,不记得的,统统删除。这么严苛的筛查之下,剩的其实不多。
甘棠群发一条短信,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更换号码的事。
然后她又点开拨号键盘,手打了一串号码存进通讯录,联系人:甘瑅。
她在不常登陆的聊天软件上找到那个熟悉的灰色ID。
“手机丢了,以后有事就在这留言吧。”
甘瑅没回复,他似乎放弃了这个ID,甘棠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好久没没看到这个灰色头像亮起了。
后来甘棠就更不怎么登陆了。
大三这年的寒假,甘棠的外婆离世了。
这是两年内甘棠第一次回去,也是数年里她哭的最忘形的一次。
尤其是在看到一打标着数字的红包,从床褥间被摸出来的时候,她哭得就像当年那个小孩子。
原来也有一些爱宽广仁厚如川泽大地,可以分给向往它的每一个人。
她懂的太迟了。
外婆的三七才过,外公新找了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女人,搬去女人那边住了。
甘棠想,这一回,她在这城市彻底没什么牵挂了。
她就又把房子挂到中介,讲明了不着急出,就慢慢挂着,反正她最快也要七八月腾空。
四月的时候,中介打电话说谈妥了。
甘棠如释重负。
她挑甘瑅高考完的那几天发了短信给他,告诉他卖房的事,建议他有什么要拿走的趁早回去整理带走。顺带提了他的那一半房款,她会在拿到全款之后再转给他。
这段话还有句潜台词:你最好在六月份打包走人,因为我不太想在七月初回去时碰见你。
甘棠不知道甘瑅能不能读出这层意思来。
发完短信后,甘棠才想起来,甘瑅应该不知道这号码是她。
好在甘瑅人不傻,过了五分钟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甘棠觉得这样挺好,卖了房,分了钱,一拍两散。
她的心情很好。
于是她那晚又梦见了甘瑅。
甘棠曾梦见甘瑅很多次,尤其是在他离开以后。
有的梦里他们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住在黑漆漆的山洞一样的房子。
那房子的门没有装锁,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从外面推门而入。
他们只好使出吃奶的劲来,死死压着门板,不让那股可怕的力量把他们的门打开。
那是个很疲倦的梦。
另一个梦里他们长大了一点,在房子里合力杀死了一个男人。
他们掀开地板,挖了地窖,把男人的尸体藏在下,还盖了很多东西在尸体上。
警车每天都在外面响,他们惴惴不安,每天偷偷掀门缝,看外面是不是有人要把他们抓走。
那是个很恐惧的梦。
甘棠这天做的,既不是疲倦的梦,也不是恐惧的梦。
她又来到棺材摆得密密麻麻的地窟洞穴。
这地方她在梦里来了很多遍,已经细化出不少东西来。
半敞开的棺材里面,装满腐尸,残肢,枯骨。
地窟墙壁上满是爬虫,枯草,苔痕。
她走向那个熟悉的棺材,那里正坐着个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年,他整个人都泛着淡而柔和的光,同这洞窟并不相搭。
甘棠一如往常那样,走向她的水仙花少年,她的纳喀索斯,她看着他柔和温情的眉眼,自他面前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在她的怀抱里破碎,化为齑粉。
这是个很悲伤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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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释下姐姐做的更过分的事,她在每一次通话后录音,她把“小瑅”这个残骸从甘瑅身上剥下来,然后把他本体踢走不要了……
所以小瑅知道要气死啊,两年里每一次发自内心期待的通话,甘棠都只是温温柔柔引导他回忆,他以为是在抓住她,但其实是在失去她,而自己只成了她的道具。
这章姐姐的转变可能显得突兀,因为又过三年了啊,她也会成熟也会发现自己的感情。
她说出“乱伦”这个词是自虐也是自我约束,罪恶感太强,所以跟小瑅同属年下的男孩子都不可以了
她对小瑅的感情……成因比较复杂,她爱的是那个十五岁之前没有离开她也没有太多男性特征突显的少年,而不是甘瑅的本体,她甚至对本体带着恨
姐姐喜欢小瑅的理由很充分
因为她畏惧男性
因为甘瑅一直伪装良好渗入她的灵魂,埋下那颗种子却选择离开,满溢的感情无处发泄
因为她一直在梦里反复失去他
因为她一并眷恋着曾经那个自己
姐姐的几个梦,第一个代表年少时被侵夺隐私的痛苦,第二个代表对父母的不满和隐藏的罪恶感
第三个梦就很有意思了,源于十二岁那年回老家祭祖时甘瑅说过的话,梦里甘棠的骨灰没法跟她聚在一起,因为甘华德说过她不会被葬进祖坟,也因为她内心鄙夷死同穴,更因为罪孽感不容许她跟甘瑅团聚。
啧啧,比起弟弟的梦,姐姐的梦真是纯情
甘瑅偷偷跑去看过她一次,擦肩不相识
下章就是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