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何暨回来,一句话也没说,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
这一回,何秀才和赵氏想装聋作哑都不成了,何秀才痛心不已,这是他最优秀的小儿,长得好,读书好,偏…
因为已经气了一个下午,现在已经暴怒不起来了,只无力的道:“……且不说别的,她跟你娘都差不了几岁,你让我们怎么做人?”
赵氏则一直憋着这股气,遮羞布被捅破,长久以来的难堪让她口不择言:“你这是既要给人养儿子,又要养娘是吧?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你怎这般不知羞耻?都给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你还是馋那老寡妇,嫁人都嫁了两回,都不知道跟过几个男人了,你倒接了当宝…”
何秀才都忍不住偷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原来逼急了贵妇也能变泼妇啊?
何暨十分羞愧:“娘,儿子知道错了,真的错了,可…可事已至此…她也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得给她名份…”
赵氏怒的蹬脚:“让她堕胎!这样不知羞耻的淫寡妇!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种都不一定!这孩子我不认!”
何秀才插不上嘴,不停的点头附和妻子:“对对对,多给她点银子遮口。”
何暨倔强的抿抿嘴:“孩子…是我的。”
赵氏被这五个字气笑了:“我说了堕胎你听不懂吗?好好好,那你想怎么样?八抬大轿给你抬回来?我给你去伺候老寡妇?再养着你那便宜的九岁大儿子?”
何秀才持续点头附和,等妻子说完了,才道:“如果你想纳回来,也随你,只是你也这么大了,自己的女人应该自己养,那寡妇母子,我和你娘不会出一个铜板。”
何暨张张嘴,颓然的低下了头
***
新房圆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茄子,酸辣白菜,芹菜肉丝,土豆炖鸡和冬瓜排骨汤
刘青青慢吞吞的喝着排骨汤,竖耳听院子里的动静
菜吃了个一半,动静也停了,何暨低着头走进房里,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发怔
刘青青只当这个人不存在,把汤喝的一滴不剩,舒服的打了个饱嗝
半响莲儿进来收碗筷:“怎么剩这么多,小少爷吃了吗?”
何暨摇头:“我不饿。”
刘青青挑挑眉,撑着桌子起身在院子里散了两圈步
回房,何暨还保持一个姿势坐在那里
她暗自啧啧两声,歪在床上休息一会
被褥白日里晒过,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刘青青舒舒服服的躺着,闭上了眼睛
何暨突然开口:“青青,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什么?刘青青在心中默默翻个白眼,淡淡的道:“恭喜相公又当爹了。”
何暨的声音涩涩的:“青青,我…”
刘青青快速打断他的话:“爹娘不肯养你的外室和两个孩子,相公不会是想让我养吧?”
何暨陷入了沉默,再次在椅子里发怔
***
十一底,固定交账的日子,莲儿连一两银子也没送回来,刘青青懵了:“难道这个月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
莲儿也懵:“银子都被小少爷提走了,您不知道吗?”
“什么?”刘青青一愣,想都没想的尖叫起来:“何暨!”
“怎么了?”何暨从厨房飞奔回来,手里还捏着个包子
刘青青让惶惶不安的莲儿先出去,然后冷脸质问:“你把我的银子拿到哪里去了?”
何暨突然涨红了脸,把手里的包子藏到身后,一副羞愧不安的样子:“对不起青青,因为事情紧急,我没事先跟你说一声,因为芸娘年纪也不小了,大夫说这胎要精心养着…所以银子…银子,我拿了给芸娘买安胎药了…”
果然!
刘青青觉得呼吸困难,深呼吸几下,才顺过了气
可是不对!就是如今生意冷清,一个月也几乎有十几二十两银子呢…
她咬着牙追问:“安胎药才几个钱?剩下的银子呢?”
何暨似罪人般垂下头:“我给芸娘还买了补品…还给芸娘雇了个伺候的人…银子就…就没了。”
刘青青怒扫茶杯:“和离!现在就和离!你给我写和离书!”
他急急抬头:“我不和离!我错了,我再也不拿银子了…”
何暨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用手圈住刘青青,在她耳边求饶:“青青,娘子,好娘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拿了…我明日就去抄书,我把银子赚回来给你……”
“你松开我,松开!”
刘青青气自己笨重的身体,又顾着孩子不敢大力挣扎,可实在是太生气了,直接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你简直枉为读书人!又无耻又不要脸!你这种人还念什么书?考出功名扬名天下之后,告诉所有人,你十六岁就偷老寡妇,偷正妻的银子去养外室?”
何暨难堪的连耳朵都红了,缓缓松开了手
骂完他就像是发泄出了这阵子的憋屈,刘青青一阵神清气爽,她退后一步,思绪还在银子上,转啊转的,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抬眸盯着红着脸的何暨,沉声:“听娘说你这些年收了不少好礼物,随便当掉两个就可以替你的芸娘买补品买丫鬟,何必要拿我的?”
何暨没想到她提这个,那些早被他给了赵芸了,他的脸因羞耻而更红了,小声:“……没有了。”
哪里去了,这几个字刘青青问不出口,但还想再刺一刺他:“娘说,你考上童身的时候,爹送了你一个很名贵的玉纸镇…”
他别开头,不说话。
房间里一片死寂
刘青青冷哼一声,不说话是什么意思?给她摆脸子瞧呢?
她扶着肚子,慢吞吞的往厨房走
何暨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看她弯腰拿扫帚,一把抢了过来,回房把地上的碎茶杯扫了个干净
刘青青不想根他同居一室,走到了赵氏门口,正欲敲门,里面却传出了何秀才的声音
“…馨儿,再吃一口,就吃这么点怎么行?”
刘青青只好返回院子里,茫然的踱着步,本就是冷季,晚上更凉,她一会就冷的发抖
“回房吧。”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对,凭什么她挨冻呢?刘青青鼓着嘴越过他走进房里
银碳已经点上了,一室温暖。
何暨端着盆温水:“你刚才在外面站了半天,脚是不是很冰?我,我帮你洗脚。”
眼神带着讨好,语气带着讨好,似一只想被主人抚摸的大狗
她冷眼瞧着,却有种来着不善的感觉
何暨半跪着在她的脚边,动作轻柔的脱了她的鞋袜,把她的一双小脚捧进了温水里
刘青青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的头顶的发冠,思绪游移,这个发冠,还是她买的,她对自己的眼光很自信,看看,束在他头上多好看?
他垂着头,手沉在水里,抚着她的脚面:“…你知道吗?我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在河里游过泳了。小时候哥哥带我去游泳,我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我不停的呼救,却看不到哥哥……河水一直往我嘴里灌,河底好像有人在拉着我的腿般……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有,何大哥把我救上来了…。”
刘青青微有动容,难怪平日里,何暨和何德并不怎么说话。
“我怕我娘担心,一直没告诉她这件事…”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何大哥就是赵芸的第一任丈夫。”
刘青青嗤笑一声:“那你倒是挺会报恩的,把救命恩人的妻子给抱到床上去了。”
何暨似没听到她的嘲讽般:“何大哥在何旭三岁那年就死了,赵芸也改嫁了,我其实就是偶尔给了块糕点给何旭,也不知道怎么就…后来,赵芸来和何旭认清,她们孤儿寡母,常被人欺,有一次,她屋顶漏水—”
刘青青听不下去了,打断他:“你接下来要告诉我,她一个寡妇,屋顶漏水,一村之长不帮她,匠工也不帮她,整个村庄没一个人帮她,只有你帮助了她?
明明是事实,何暨却有些哑口无言
刘青青踢了踢他的手:“何暨,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让我也跟你一样同情你的芸娘?也对,毕竟十月怀胎,我铺子里这一个月的银子能养她们几日呢?只要我此刻对你的芸娘心生同情,以后就能源源不绝的把铺子里的银子给你的芸娘了是吗?”
何暨蓦地抬起头,脸白如纸:“你是这样想我的?”
刘青青冷笑:“你如今都还靠家里银子养着才能读书,手无分文,养外室和孩子哪样不要钱?既然爹娘不肯养,你这不很明显把主意打我身上了?”
“我没有…”何暨又觉得这句话没有底气,无力的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不会再拿你的银子了!”
他面色沮丧至极,默默的拿帕子给妻子擦了脚,把水盆端到外面,立在院子发怔,身影十分萧条
房里的刘青青赤着脚,捧着肚子,斜望着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黄铜镜上印出了一张模糊的容颜
怒骂和羞辱之后,初期的爽快过去后,又生出后悔,她太冲动了,她应该用婉转的方式,顾全男人脸面的方式去解决
而不是这样撕破脸般,尖酸的羞辱何暨…
何暨这个人错就错在年岁小,且羽翼未丰。
若他此刻身上已经有功名,有官职,莫说一个寡妇,就是养一百个寡妇也没人敢说他一句
届时,刘青青也不能,更不能似刚才那般居高临下的羞辱他
未着鞋袜的赤脚已经冰凉,刘青青心里也冷的厉害,她与何暨只怕也要走进死胡同了,她刚刚的羞辱,男人在功成名就后,定会成为梗在彼此间的一根刺
夫妻一年未到,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陌路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