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凉。树木为林,生水为凉。
像温泉里的月光,温暖她苦难岁月里斑驳的身躯。
曾经他敲出围墙的缝隙。蹲在角落里的她缓缓抬头,贪婪地追逐一隙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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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她的家住在春望镇希望村154号。
马红英是她的母亲,结婚后一直怀不上,过了三年才生下宋轻轻,之后就患上了脑中风,四肢无力,常年只能瘫在床上。她的父亲宋根就在镇子上搬东西赚钱,家里就他们三个,所以宋根不敢往远了去打工,怕照顾不了马红英。
宋轻轻四岁前还不会说话,哭笑都会,也会咿呀几句,就是说不出完整的字句。马红英和宋根没啥文化,就没大警觉,以为她就是学不会,等时间长了就好了,哪知是智力障碍的征兆。
家里的钱大多是供给马红英买药,所以宋轻轻没上过幼儿园,直到宋轻轻六岁,宋根才好说歹说的跟镇子里的唯一一所学校的校长求情,让她上了一年级。
就上了不到半个学期,班主任就老打电话说这孩子学习不好怎么教都教不会,起初宋根还觉得是宋轻轻贪玩不爱学习还说过她。让她好好学习。
宋轻轻当然是努力学习,可就是记不住,思维也变通不了,成绩永远垫底,便老在班里被人叫是傻子。
小孩子都是天真的恶毒。
他们欺负宋轻轻懦弱,折断她的橡皮,画花她的本子,弄掉她新买的文具盒,还警告她不许告家长。
宋轻轻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抹泪,又怕人看见说她是爱哭鬼,只能躲在玉米田里掩着哭,哭完了便佯装没事的回家。
她每天都会给马红英讲她今天学了些什么。
“森林。大大的森林。”
“是高高的森林。笨。”马红英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宋轻轻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好笨哦。”
马红英自知自己说错话,一时后悔的抱着她,“你一点也不笨,是妈妈说错话。”
没了橡皮,宋轻轻只好用手擦,擦得作业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口水,改作业的老师一看就发火,在班上点名批评宋轻轻,底下的同学就捂着嘴笑她,后来就叫宋根来学校见家长。
宋轻轻不敢跟宋根说,胆怯不安的拖了两天,直到那老师亲自打电话让宋根过来,解释了一番,宋根才知道宋轻轻在班里被欺负的事。
于是大发雷霆在班里逮出那几个一直欺负她的孩子骂。宋根身材高大,又常年搬东西,身上都是肌肉,吓得那几个孩子哭得惨烈,像要杀了他们似的。老师也觉得影响不好,劝宋根回去,说:都是些小孩子,你一个大人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那些孩子见宋根发怒,都害怕的看着他。宋根打量了一圈班里的孩子,叹了口气,只好向老师请了半天的假,握着拳牵着宋轻轻的手回家了。
在路上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把她抱在怀里,温声柔情的说:“轻轻,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爸爸说,爸爸打得他们屁股开花。”
宋轻轻一下就咯咯笑出声,搂着宋根的脖子,疑惑地问:“屁股开花?什么花啊?”
“喇叭花,把两瓣打成八瓣。”
宋轻轻想了想喇叭花的形状,双手不由得的捂住屁股,害怕似的抖了抖,缩进宋根的怀里,撒娇似的说:“爸爸好凶啊。”
宋根搂紧了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没有孩子欺负她了,却也没有孩子敢靠近她。跳橡皮绳从来没有人邀她一起玩,明明聊得火热,一看见她的靠近,大家相互的瞟了一眼,就默不作声的离开。
双人活动从来就没有她的位置,她被孤立了。
因为大家都害怕她的爸爸,觉得她爸爸是恶人。
只有她觉得她的爸爸是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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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根从来不让她碰火,孩子天性的好奇促使她趁宋根上厕所时靠近灶火看火。靠得太近,不小心被火烧到头发,火焰顺着发尾迅速爬上发顶,灼热的烧疼让她害怕的大哭,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直到宋根听见哭声,忙倒了盆水给她灭了火。
后来她的头发就被剃光了。自卑的戴着帽子上学。
大夏天还戴帽子。好奇的大孩子在体育课上调皮地拿走她的遮挡物,一个滑溜溜的光头滑稽露出,所有人全都哄笑起来,笑声冲破了操场,痛苦全笑成了喜剧效果。
大孩子让她追跑要回她的帽子,最后他跑累了,无趣地扔在地上,说她是不男不女的丑八怪。
她慢慢捡起帽子,抹了抹眼泪颤抖着手戴上。周围的人都在看戏,笑声像一群喜鹊喳喳。她的帽子像无数石头,重得她抬不起头。
她再也不敢靠近火和灶。
宋根看她情绪低落,便笑着安慰她。“你知道一休吗?你看,聪明的孩子都是光头的。你以后还会学到一个成语叫聪明绝顶,意思就是聪明到没有头发。”
“轻轻,这是只有才我知道的秘密哦。你告诉别人爸爸就会被打屁股的。”
“真的吗?”宋轻轻开心地看着宋根,之后还特意跑去问老师。
“老师,是不是有一个成语叫聪明绝顶啊?”
得了老师肯定的回答,宋轻轻骄傲坏了,顿时觉得周围人的头发太多都比自己笨,又因为这是和爸爸的秘密,不忍心爸爸被打,宋轻轻一直藏在心里偷偷骄傲。
她觉得爸爸才华横溢,连这个都知道。
一个学期完后,宋轻轻的期末考试还是垫底,校方找了宋根,语气委婉的跟他说:“宋轻轻这个孩子或许是得了什么病,你最好带她去看看。”
宋根思索很久,还是带她去镇上的小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是智力障碍,要吃药,还要靠教育和培训养活,条件好可以送到智力障碍学校读书专门教育。
春望镇还没有这种学校。
那天宋根沉默了很久。他带着宋轻轻出了医院门,没有回家。他背靠在医院墙上,低头看正仰着头笑得天真无邪看他的宋轻轻。小脸软软的。
多么可爱的孩子。他的孩子。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她。“轻轻今天想吃什么呢,爸爸都给你买。”
“真的吗爸爸?!“她露着酒窝,抱着宋根的大腿期盼兴奋地望着他。“轻轻想吃奶糖。很多很多奶糖。”
宋轻轻只尝过一次奶糖,是过年婶婶给的,吃过之后只觉得什么都是奶糖味。白米饭是奶糖味,小青菜是奶糖味,鸡蛋也是奶糖味,手指也是奶糖味。
“好吃鬼。”宋根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牵着她的手去了商店。
那晚宋轻轻抱着一袋子奶糖回家,幸福得直抱着宋根的手臂夸他是个好爸爸。
一路上都在哼歌。
“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
宋根当晚收拾了行李,马红英疑惑地问他干啥去,他揉了揉眼告诉她。
前几天李四刚邀他一起去外面挖矿赚钱,他念着马红英才没同意,这下查出了宋轻轻也得了病,他想了很久,准备拜托镇里一个熟悉的婆婆照顾马红英和宋轻轻的日常生活。他就跟着李四刚去外面打工,等过了年就拿钱回来,给宋轻轻和马红英治病。
“现在就去吗?”马红英抹着眼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宋根。
“嗯。今晚的火车,要早点去。”他抹去她的眼泪。“你别难过。我过年就回来了。”
“那你还是跟轻轻说一声,你要是不见了,她肯定闹着不去上学。”马红英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得她骨瘦如柴。
“好。”他点点头。
宋根骗她说要给她买更多的奶糖,让宋轻轻等他。她以为宋根只是出去一会儿,心里只顾着奶糖了,忙开心地应着。
她看着宋根走出院子,走在田路上,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
她突然慌张,忙大声朝背着行李正向前走的宋根喊道。
“爸爸你要快点回来啊!”
宋根回头挥了挥手,也朝她喊着。“你在家里要乖乖听话!”
“我一定乖乖听话的!”宋轻轻大声用力的回他。
她跟在他身后,直到没有灯了,宋根让她回去。他的脸抵在她的头顶上,温柔地说。
“轻轻,爸爸一定会让你继续读书的。”
那晚的背影伟岸得像是一座山。
月光像盐一样洒在这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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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根的确在外面赚了钱,每个月会给马红英打电话,会转银行寄钱回家,会打听宋轻轻在学校的情况,马红英便笑着跟他说。宋轻轻还在因为你骗她不想和你说话呢。
生活越来越好。家里开始添置了很多东西。马红英开始期待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宋根还想多挣点钱给宋轻轻换个好看的书包。于是白天就在矿场干,六点起床晚上八点收工,草草吃点干饭配咸萝卜,晚上就跑到老远的工地上给人和水泥,凌晨又走一个多小时回到一贫如洗的板房。
这里天气潮,他们又住在底下,天气入秋后宋根就老感觉膝盖疼,刚开始还能忍,后来忍不得了才去开了点土偏方,每天省着用,就怕用完了。膝盖上全是黄色黑色的药酒味,但夜里还是疼得皱眉。
马红英打电话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就跟过年放鞭炮似的面目红光,声音洪亮。
“我没事,我壮得很。这里特别好。有肉吃还有钱赚,等我过年回来给你们带牛肉回来吃。到时别跟我抢啊。”
马红英一听就咯咯笑了,说了他几句挂了电话更期盼过年了,于是哼着小调提前剪了几幅窗花。
宋根两个月后死于煤矿塌方的意外。
被煤土活活埋死的时候,李四刚正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可以救他的,只是他突然想到矿上死了人会发一笔不菲的抚恤金,而他欠一大笔赌债正愁找不到钱还。人性浅薄,于是他呆呆望着,身子僵硬。
黑色的土埋进他的眼睛,埋进他的鼻孔。宋根绝望地看着李四刚,因为呼救嘶哑的喉咙再也不能大声。他只是想到他卧病在床的妻子和乖巧的孩子,又奋力攀爬着,手指在石块上磨出了血,脸上全是黑色的沙和红色的血。
一次又一次摔倒后,他只能用尽力气艰难发声。
“李四刚!我枕头里…还藏着三千块钱!麻烦你帮我寄回家!”
沙土最后埋掉了他的声音。
李四刚没有把三千块寄回家,他还拿了上面发给宋根的抚恤金,谎称帮他带回家。最后拿着这笔钱和那三千块再也没有回到春望镇。
马红英还在等宋根的电话。
宋轻轻也每天放学就在院子门口蹲着等他回家。她看着那条他离开的小路,等宋根伸开双臂笑着抱她,捏她的脸颊。
人不怕穷,就怕苦。
宋根已经很久没给她打电话了。每个月的十五号宋根都会给她打一个,那时长途漫游贵,一个月只能打一次。宋根已经两个月没打电话了,打过去也是没人接。
马红英总能梦见宋根埋在矿土里窒息而亡的场面,吓得她每次醒来就开始流泪。
没有钱,婆婆也不愿来照顾宋家母女便走了。马红英只好自己下床,忍着头痛给宋轻轻做饭穿衣。她预感宋根已经发生了不测,悲伤欲绝的心境下加重病症。
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给在A市城里的姐姐马春艳打个电话,求她收养宋轻轻。
马春艳立马回绝了?她自己养了个儿子,还要养一个傻子,这种划不来的事她吃饱了才揽着。
马红英就求她,“姐,我感觉我快不行了,你把轻轻养着,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家的地和房子卖了,就当轻轻的赡养费好不好。你把养她到十八岁,你就把她嫁出去,你就什么都不用管…”
马春艳还是回绝,嫌麻烦,让她别再打电话来了。
马红英无奈地在夜里哭,有时压不住声,便引来小床上宋轻轻的疑惑。宋轻轻问她怎么了,马红英看着乖巧的女儿,抹去眼泪说,“没事,妈妈就是想爸爸了。”
“爸爸那个坏蛋!”宋轻轻噘着嘴,“妈妈。我们不要想他。”
“嗯。不想,我们都不想。爸爸还在外面活着呢。等他回来我们两狠狠揍他。”马红英挥了挥拳头。
“他说只去一小会儿的。他骗了我!”宋轻轻说着说着,闹脾气的捂在被子里不说话了。
过年了。宋根还是没有回来,马红英买了二两肉,她闻不得油烟,只好煮着肉切成薄片蘸着酱油吃。两人看着别人放的烟花笑着过了这个年。
过完年她让宋轻轻叫徐叔叔来家里。
她想在他那买个不上漆的木棺材,越小越好,能省就省。
马红英还想向镇里人借点钱付宋轻轻的学费, 可别人一看她家家境都不愿借给她,怕有去无回。马红英只好强撑着给别人做针线活,去攒宋轻轻的学费。
那晚她晚上起身喝水时脑中风突然发作,四肢麻木头磕在床角上就死了,她流了滴不甘的泪水。
不甘地想着她走了,宋轻轻一个人可怎么活啊,谁来照顾她啊。
“轻…轻…”
她最后偏头看向小床上安睡的宋轻轻。
马红英死那会儿宋轻轻还迷糊的梦见奶糖。醒来时揉搓着眼睛,脑袋晕乎的叫了声妈妈。
她看见了马红英的尸体,连忙害怕大喊着妈妈,从屋内跑到院外便想去找马红英。
因为她认不出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
早上马红英的尸体已经飞满了苍蝇。眼里,耳里,鼻孔里,嘴里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黑色的头纱般蒙住了她的脸。身上苍蝇飞来飞去,尸臭味围绕房间旋转。
附近人被宋轻轻的喊声引来。宋轻轻看见他们出来就忙问他,“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又一个人出来了,她哭着问,“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所有人都摇头。有的人便反问她,“你自己不知道你妈妈去哪了吗?她不是平时不出门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宋轻轻捂着眼睛大哭,“我醒来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面好多苍蝇。我就想找妈妈。你们看见我妈妈了吗?”
那些人才觉得不对劲,哪有家里都是苍蝇,于是忙带着宋轻轻回家。
后来是镇里的人看她可怜帮她妈妈收了尸,装在还冒着木头味的棺材里
。
宋轻轻看着那些人是怎么赶走那些苍蝇,又怎么指指点点说她,最后是怎么把她妈妈装进棺材埋进土里。
她那时不懂死的意义,只是觉得奇怪。好好的床不睡,妈妈为什么要睡那个木箱子里。
当晚她就去埋马红英的地里用手敲地,用耳朵贴着土听里面的声响,盼着马红英从地里钻出来。
又用脚跺了跺,想吵醒她,她肚子饿了,想吃饭。
马春艳得知马红英死后,第二天就来了。想贪图马红英的遗产、房子还有田地。她迅速搜刮了她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房契和地契,于是扬长而去。
宋轻轻拦住她,看着搬家车里的电视机说。“婶婶,你不能带走它。妈妈还要看呢。”
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马春艳立刻推开她。“你妈都死了还看什么电视。”
宋轻轻立马揪住她的衣服。“妈妈没死,她只是睡在地里。她一会儿就会醒的。”
“睡在地里就是死了!你妈不会醒了!”马春艳被她弄烦了,用了劲把她推在地上,再不回头,便唤着司机师傅开车回城,准备卖掉地契和房契,好好捞一笔钱。
宋轻轻才知道她妈妈死了,不是睡了。坐在地上便开始大哭嚎叫,顿时引来周围人的观看。
宋根以前的朋友看马春艳车上全是宋轻轻家的东西,再一看宋轻轻在哭,立马拉着还未进车的马春艳的头发摔在地上,破口大骂。
“你还是不是人啊?!孩子家里刚死了人无依无靠。你个做婶婶的就来这里趁火打劫!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马春艳自知理亏,再加上人多不敢反抗,扭着身子打理头发,“那我还!还她总行了吧!”
那人一时眼见看见她兜里的房契,立马从她身上扯出来,一面又骂她。“你还把这些都拿走了!你是准备让这孩子无家可归吗?!你有良心吗?!”
马春艳舍不得房契、地契,只好咬了牙回他,“你说什么呢?!我是准备养宋轻轻才拿这些的!我妹当时就这么跟我说的,让我养她到十八岁,这些就都给我了!还来!”
“真的?”那人不信,扭着她进了派出所,让春望镇的警察当个见证人。
马春艳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宋轻轻回了A市。上车时宋轻轻还不肯,闹着坐在地上就是不走,马春艳只好骗她说宋根在A市等她,宋轻轻才欢喜的去了。
“婶婶,爸爸真的在那里等我吗?”
“嗯。”马春艳敷衍地回她。
三三:边写边哭哈哈。请大家一定不要嘲笑和捉弄身边有缺陷的同学或孩子。
这个世界已经对他们很不公平了,我们要温柔的对待他们。
本来还想写轻轻没有房子只能睡在田里,后来一想这太惨了,所以改了。
五千字,相当于三章吧。我就不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