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秋。镇上的街道旁有人摆着小摊,售卖山珍皮毛,和一些城里难见的货品。
此处是关外之地,镇子再往北几十里地,便是逐水草而居的村落,但毕竟尚在边境之内,村民既有大邑百姓,又有塞外内迁而来的游牧民族,人口混杂、扎营迁徙,时不常会带着草原或山间的野货到镇里集市上,售卖交换其他生活所需。
一个皮毛摊子前,一个男子就地坐着,面前毡布已快空了,只余一张狐狸皮。又过一会,道上走来一个年轻人,停在他摊前,手中拎着一个包袱,问道:“还没卖完?”
男子点点头,年轻人在他旁边坐下,放下包袱:“我给你助个阵。”
“我看给你好了,当个围脖,”男子说道,“总帮我照顾鹰子,怪麻烦的。”
“不用,鹰子聪明得很,不麻烦。”
年轻人戴着毡帽,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张脸,颀长挺拔的身段,皮制长靴盘腿坐下,身上穿的在这北地的秋日里倒也不算厚实得离谱,掏了水囊出来喝了一口,见有人经过,招呼道:“狐狸皮子看看不?新打的,正好过冬,做个围脖。”
路人停下来,看了看,又走了。但再过了一会,总算是来了买主。年轻人帮忙把皮子递了出来,也不知买主说了什么,年轻人愣了愣,本无什么表情的脸瞬时笑开,还是跟原来一样,面孔立时生动,带着点淡淡的羞涩之意。
“……我就说该是个姑娘吧。”
在这儿看了一个多月了,这才在市集上见到人,看来这姑娘是很少出来卖皮子的。商队小弟扒在窗前指点着,得意洋洋地回头征求意见。
但才一回头,他瞬时闭上了嘴。江棠镜也立在窗边,视线阴鸷幽深,而青黑色的罗纹锦衣下,肩臂肌肉在隐隐作动,几乎能听见骨节攒动作响。
今日村落里还是同往常一样。
王小花钻出自己住的帐篷,刷刷洗洗,吃了午饭,趁着午后更暖和些,打算今天也进山一趟。她上镇里市集上的少,换季之时才会去换些布匹衣裳、米面油盐,现下又快入冬了,前几日已去换过一回必需之物,现下自己攒一些过冬的山货,也是必要。
“石翎妹子,”邻家不远的大婶叫住她,她应了一声,“我这推车轱辘坏了,你得空吗,帮我看看啊。”
给婶子修完推车,王小花洗过手,抄上披肩大氅,戴上毡帽,便准备进山。
“村长咋来了?”
婶子就着围裙擦手,不止她,其他几个邻居也俱是好奇地站着看。村长年纪不小,常驻在镇子里的时间比在村里要多,只他家族里其他人多还住在村中。现下,村长却是带着外人过来的。
一队骑马佩剑的劲装侍卫,正从这处村落路口小步踱来。在前的是镇上衙门的镇使,之前也来过村里,还有须发皆白的老村长,慢悠悠地骑在马上。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个头壮硕,沉黑披风、锦衣束袖,端肃阔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队伍前方格外突出,一眼即能看到。
那人眼神如鹰,现下正朝这边视来。
“石翎妹子?”
婶子奇怪地回头,旁边刚出来的拉着个小女孩的男子也奇怪地回头,不知道她这么疾跑是要去哪。
迅速拉了马匹,她翻身上马,就冲着另一条出村的路过去了。
王小花吓坏了。这是个外人罕至的偏僻村子,不会存在什么巧合。她什么也听不见顾不上,催着马匹狂奔不止。
跨过一丛干枯梭草,身后有怒骂呼喝传来,听不见是什么话,但那声音令人全身悚然。她知道自己马快,又赶在前面,只要保持速度,就不会被赶上——
一支长枪嚯地一下,从斜刺里穿出扎在前方,身下骏马狂奔之中受此一惊,顿时立起前蹄高声嘶叫,王小花猝不及防,身躯几近凌空后倒,急忙抓住缰绳要稳住平衡。
一个黑影自后方令人窒息地当头罩来,王小花的腰被一把捞住,那只沉重靴尖点开马身,力道拽得缰绳也离了她手。一时间天旋地转,全身重量垫着身后的身躯猛然撞到厚实无草的土质路面,冲击力震得王小花胸口一麻。
“老大!”
她下意识抬头,问出了口:“你没事吧?”
这一下撞得不轻,她能感觉到江棠镜狠狠震的那一下,但定睛下来,她手臂动也不动地箍在他手里,那张怒意勃然的面庞上,复杂深黑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好似要把她拆吃入腹方能解气。她心中一惊,差点有话再问出口,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还有脸叫我老大。”
拽着她站起,一队侍卫和衙役镇使已经近了跟前,王小花只见陈宇也在队伍之中,招呼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出来。
“押下去,关起来。”
陈宇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王小花被侍卫带着往村里走,一边听见后面的紧张询问。
“江少将军没受伤吧?”
“这女子在村里待了也挺久了,是犯了什么事?”
“不过是个逃奴,”江棠镜的声音,平淡得很,“既来这一带办事,正好顺道,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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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靠近村长家的一处帐篷关了一天,身上所有尖锐物品都被除去,不留下任何可被加以利用的器物,王小花想尽了办法,甚至差点折断拇指骨,也发觉挣不开一身的五花大绑。
周围开始传来炊烟味道,食物的香气让人觉得饿。隐隐的谈笑声从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好像说得高兴。
静静坐着看向脚间的地面,王小花不住在想,江棠镜是否还是三年前的江棠镜。
白日里的一出,只有陈宇的面孔能给她一些熟悉感。这三年来打听到的事情,郑起英余党现已算是后话,江棠镜追剿势盛乃至无度,拜骧卫将军,人敬而远之。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小消息。比如他一度风流荒淫,比如与孟府迟迟没有联姻后续。
可是王小花下意识在把那些跟自己撇清关系。就这样不好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谁会知道都三年了,以江棠镜现下的声势,还要为当初耿耿于怀。而以他现在的行事,他会怎么处置自己?
有人来了。王小花抬起头,是村长家的婶婶,要带她去沐浴梳洗。
出了帐去,门前尽是侍卫把守看管,铁靴长枪,不见松懈。
婶婶给她找了一身大邑时下的装束,素色纱衣,洗好的长发擦干披在身后,就吩咐她坐在这处处收拾考究的帐子里等着。
她坐在椅上一动不动,直到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是江棠镜走路的声音。
灯火微微闪烁。
门口的黑影掀帘进帐,在灯火难及的角落站了一会,再一步步地,沉缓走到帐中。
“石翎,”
灯火下光影相随,他眉眼依旧深邃冷厉,右眼眉骨之上、眼眶之下的伤疤不如白日里分明,但面上那抹嘲讽的冷笑让他看着十分陌生,“名字不错。”
王小花已经站了起来,面向他,低声道:“……对不起,老……”
她改口:“少将军。”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江棠镜喝过些酒,走近前来,王小花控制着自己不要后退,任他抬手卷起她脸际一绺头发,缠在指间:“说说,你都哪里对不起我。”
惧意在此时不管用的,她也不能不说话,嘴唇张翕:“我不该草率离开山庄。”
江棠镜没有开口,她知道自己还得继续说下去,尽管并不愿意在他面前说起:“……不该跟赵晨晨走了。”
“他现在在哪儿,”江棠镜问道。
她木然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很早就各走各的,没再有过联络。”
一声嗤笑:“为何?因为你也发觉,他不过是想要骗你出去,是罢。”
王小花眉心一动。她一直不能正视他,现下终于抬眼,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许疑问:“这是何意?”
江棠镜盯着她,剑眉之下冰霜凝聚,话声低沉:“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王小花眼神明暗不定。她希望自己会错了意,希望自己最坏的设想没有成真,直到听他说出下一句话,
“华文仪?”
电光火石之间,灯下女子依旧黑发素衣立在那里,但是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片刻前稍显瑟缩的脖颈寸寸挺直,身躯骨格锋芒顿显,仿佛自精器打造而来,僵硬却锐利,不似真人。
一掌抓空,王小花凌空后翻开去,衣袂翻飞,已越过帐中桌椅,落在江棠镜面前几尺开外。
四目相对,俱是暗流涌动,幽晦不明。
江棠镜十分恼怒。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看起来比自己更加恼怒。
“……你无情无义,”他大步上前,怒火直撞顶心,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她竟堪堪与他交手,防备躲闪,但并不完全避开攻势:“你去查我了?这事还有谁知道!”
三年不见,她比原来更高了半个头,动作矫捷自如,体格结实有力,当初的王小花仿佛已经消失不见,眼前不过是一个铁石心肠、不择手段的寡情之人,江棠镜进攻之际,心头阵阵发寒,冷笑出声:“若只我知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一声略显清脆的闷响,江棠镜怒气上头,只见眼前白影在地上一个半旋,就地跃起,灯下光照不甚明朗,他才一避开那只拳头,就势抓住她带着劲风的结实手臂,另一侧一道锋芒即紧跟袭来,快到不可思议。
动作停下了。
“你竟然真想杀我,”
江棠镜眼神终于聚焦在面前这张面孔之上,声音几乎都在颤抖。
王小花两手都被他在最后关头制住。她最后袭来的那只手里,正握着一道碎裂的瓷片,锋利的尖端犹带一丝掌中血气,距离江棠镜带着伤疤的那边眼睛,只有半寸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