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烟蒂被他三分投进旁边的垃圾桶,莫维良又从口袋里摸出清口糖吃下两粒,再望向校门,远远看见那抹熟悉的倩影朝自己走过来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这段感情里体会到危机光临,Alex的倾慕在她的姿态与眼神中流露无遗,像Alex这样的才女,会对一位独立且有头脑的现代女性有好感并不奇怪。幸好这次是Alex,如果再来几个Jack、Mike、Andrew、Carl、Dean……他心里那坛醋恐怕早就溢满香江。
头先她们在车后座相谈甚欢,他心里其实还是有小小波澜。即使杨宜安已经给他吃过定心丸,但摆在眼前的现实让他放不下心,显然对于杨宜安来说他不是最优解,如有一天那个Jack突然出现,像今天一样和她并肩畅聊,聊那些他插不进嘴的共同话题,那时他该怎么办呢?
杨宜安离他愈近,他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双脚已经向她走了过去,可那些焦虑的琐事却没能抛在脑后。但在他开始新一轮的胡思乱想之前,她扑进了他的怀里。
旁边保安室里的阿叔发出粗粗的笑声,两人一齐朝着亮灯的保安室望去,杨宜安不好意思的钻进他怀里,抬手捶捶他的胸膛。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进去?让我一个人走这么黑这么长路。”
莫维良苍白的辩解道:“你平时不是都自己走的吗……”
“平时是平时,你在我身边就不一样嘛。”杨宜安借着酒劲跟他撒娇,“还有,你不知道你女朋友脚是瘸的,走路很辛苦吗?这样都不体恤她,像守门神一样呆呆的站在车旁,真是不解风情。”
“我怕打扰你和Alex嘛。”
他一边解释一边抱起了她,开了车门让她坐到属于她的副驾驶上,又脱掉夹克盖在她身上。
在引擎发动的噪音中,莫维良努力的去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不同于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在酒醉之后她的声音慵懒而模糊,他必须更仔细些才能听清她说的话。她说她最喜欢他走在身边,她说和他在一起总是那么快乐,她说希望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永远是他。
路灯一盏又一掠过他身侧,他想起那天下午,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她慌乱地扑进他怀里,像一只受惊的猫。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他不可抑制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那种被需要的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过,他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起她真诚的称赞他的手艺,想起她因噩梦惊醒,紧紧地抱住他低声抽泣,想起她在红灯前面主动的吻……
莫维良偏头看见她已经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在白天这种放松的神情很少出现在她的脸上,他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懈下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回家的这段路并不长,但到达时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杨宜安睡得很熟,莫维良就抱她上了楼,想到她一身的酒气,一回到家就直接去浴室里给浴缸放水,丢进一颗她喜欢的Lush浴球,再把人抱进浴室,悉心替她更衣,好让她在梦中也能享受舒适的温水浴。
好不容易才脱掉她身上的衣物,在抱她进浴缸之前,他看到她手上还带着手表,便也自作主张的帮她脱了下来。却在黑色表带下,发现她的手腕处有一道颜色略深的伤痕,它细细的,太不起眼了。他以前从没发现过她手腕上的这道痕迹,若不是这次在浴室灯光下近距离的观察,可能他会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忽略掉它。
他经常被刀伤到手,因此很确定那不是利器造成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伤疤,像是被什么反复摩擦留下的,摸起来很粗糙,凹凸不平。但他也没想太多,抱她进到浴缸里去,让她好好泡澡。
做完这些他就下了楼,两只猫一整天没见主人,争先恐后地扑到他身上争宠。这个季节正好是猫咪的换毛期,即使两只猫都是短毛猫,在他身上爬上爬下,难免把他的T恤蹭得满是猫毛。
周身疲惫让他没力气赶走两个胡作非为的臭崽,莫维良就这样瘫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他无意中翻开的相册。
在薰衣草精油与热水一同氤氲的雾气中,杨宜安悠悠转醒,酒精让她的头脑昏昏沉沉,整日的疲劳也让她浑身无力,她习惯性的去看时间,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杨宜安揉着传来钝痛的后脑,她记得自己摇摇晃晃走出了港大的校门,扑进莫维良的怀里埋怨他为什么不陪着自己,之后的记忆就随着她在副驾驶进入梦乡而遗失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酒精会让她感到疲惫,会剥夺她清醒的意识,但在喝酒这件事情上,她并不能控制自己。
杨宜安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细细的疤痕,曾经历过的痛感仿佛还留在她的皮肤上,她皱着眉捂住手腕,无力地瘫在浴缸里。
在没有莫维良的从前,酒精是唯一可以帮助她逃离噩梦的解药。那种大脑晕乎乎的疲惫感能让她安心的睡一整夜,虽然有时早晨醒来时后脑会感觉到沉沉的疼痛,但这比起整夜失眠要好得太多了。
那是她读大学的第一年,青年人是很容易沦陷的,从罐装啤酒,再到瓶装,然后是洋酒,30度、40度、最后到50度。在那些日子里,她如愿获得了安稳的睡眠,但代价是丧失掉大部分的清醒意识,头疼让她总是很虚弱,每天早上,她都能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浮肿憔悴的脸。她甚至没办法集中精力去听一堂完整的课,甚至没办法进行正常的社交。
但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洗干净的酒瓶被她敲碎,用废弃的试卷或讲义包好装进塑胶袋,再丢到垃圾箱里,而未开封的酒藏在衣柜的顶层。早慧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正常生活的假象,可是假象终有破碎的一天。
在某一天她的舍友Sally要借她的西装外套去参加竞选演讲,她刚从图书馆回来,温书到筋疲力尽,隐隐约约想起西装外套是放在最顶层的,便搬了凳子帮她拿。她抽出装着西服的盒子,手背无意间碰到了一瓶酒,百加得白朗姆 ,鬼使神差的,她也将那瓶酒一同拿了出来。
在瓶底抽离酒堆的瞬间,她仔细排列存放的酒失去了平衡,一瓶波本威士忌从她身侧直直坠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酒液和玻璃瓶破碎成烟花,散落在白瓷砖地板上。
那一年她十七岁,即使她拥有了新的身份,却不能拥有新的人生,潜藏在平静海面下的冰山会毁掉这只本就摇摇欲坠的孤舟。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段被酒精浸泡的糟糕时光里,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不曾过抛弃她,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了用杨宜安这个名字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
后来的故事,就像所有青少年改邪归正的故事一样。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她选了最简单直白的厌恶疗法,在左手腕上套上皮筋,用痛感来抑制自己对酒精的渴望。那真的很难,她清晰的记得皮筋弹在手腕上的痛,可那远不能与她的酒瘾抗衡。最开始的时候,手腕被磨出血是很平常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手腕上总是缠绕着纱布。
十八岁的杨宜安终于不需要再靠着酒精入睡,也不再需要给自己的手腕套上皮筋,她的生活和变得平常人一样。
她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沈懋诚带来一只礼盒,丝绒垫上躺着一只浪琴的康卡斯。
“我和你妈妈讲了你戒酒的事情,她选了这只表给你做生日礼物。”
他将手表带到她手腕上,表带缩到最后一个孔才合适她,透亮的表面反射出长者和蔼的面庞。
“生日快乐,Katherine。之后的路还很长,你要想好该怎么走。”
她看着表盘上走动的秒针,百般滋味涌入心头,温热的泪滴划过面颊,流过嘴角带来咸涩的滋味。
杨宜安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如今它已经变成一条不起眼的细痕。或许在后来的某天,它会彻底的消失,而那些不堪的痛苦记忆也会永永尘封于她的脑海深处。
十八岁的那一天,她对着蜡烛许愿,希望自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她放下手臂,任它沉进水里,痛的幻觉随之消失,她闭上眼睛,唇间发出很轻的叹息。
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藏在心底就能实现吗?
浴池里的水凉了下来,杨宜安望向掩着的浴室门,下意识的叫出了那个最值得她依赖的名字。
“Willi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