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乖孩子,该醒来了。再过一刻便要到戌时,贵妃恐怕要使人来唤了。”
聂情主识方连接至此身,便觉这具身体正在酣眠,而耳边有一道温柔却难掩尖哑的少年嗓音在轻声对她说话。她佯作方醒,困倦般撑起了身,掩嘴秀气地打了个呵欠,低低唤了声:“阿兄。”然后便投进了坐在榻边的少年怀中,在他微凉的襟前蹭了蹭。
少年见她这幅乖巧粘人的模样,心中已是一软,将她抱至自己膝上,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宝儿乖,让阿兄送你回去可好?”
聂情攥着他腰间的玉带,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亲了亲她的发顶,亲手为她穿好了鞋袜,理好了钗环,裹上了斗篷,才牵着她稚弱的手登上了轿辇,在一众宫人的浩荡拥簇下,出了东宫,踩着扫洒干净的甬道,一路往内院的朝华宫行去。
在辇上,少年仍亲自抱了她在怀里,瘦削的双臂却极为稳当有力,虽然没再说话,但依然一下一下地,安抚怜爱般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叫她此身幼崽的本能蠢蠢欲动,又快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聂情边安静地蜷在少年怀中,边对驻留在她识海中的欲灵平静道:“他是其中之一么?”
欲灵用的是清润温隽的男音:“不错,此人灵元品质极佳,建议主人将他列于首位。”
聂情并非凡人,而是他化大自在天三位魔主之一。聂情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最初入人世时被赋予的名字,从此沿用下来。
她前不久方与玄门中一位合道剑仙隔界交手了一个来回,虽是不分胜负,但也受了点轻微伤势,此番分身亿万至虚空万世,既是为了修行,也是为了疗养。一能体味众生百相,红尘魔障,二则是想要吸纳在人族魂灵中攀沿生长,如蔓如毒的魂欲,愈纠葛难缠,畸形难舍者则愈为佳品。
然而她虽然能分身无数,但并非每一个都能采撷到合乎标准的魂欲。欲灵便是用以卜算诸多分身人道轨迹的造物,并能择出其中最为优异者,迎接她的本识降临。
此身便是优异者之一。
这是一个无有仙魔神佛的界域,最高位者即是帝王之尊。尤其是当代庆治帝,因继位时国库颇丰,局势甚稳,却是一改先帝的温和作风,手段变得极为强硬,先将朝堂里外整治得莫敢不从,又用数年屯兵垦田,操练将士,最后以强悍兵力统一了四疆,开创出一番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庆治帝不单政治上极有建树,在后宫同样雄风不减,虽然与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但且不说她崩逝之后,便是在她逝世前,经选秀入宫的妃嫔也绝不在少数。如今除去后位空缺外,其余有数的品级都已人满无缺,而低位嫔妃更不必说。
因庆治帝龙精虎猛,已逝元后在位时又治宫手腕极严,所以他存活下来的子嗣并不少,其中皇子尤甚,公主反而要少些。而元后留下的,则是排行第二的太子聂缘,排行第九的此身,和排行第十,与此身为双生姐弟,因出生便已目盲而被庆治帝送往国寺医治至今的聂樟。
元后是生双胎时难产而死,以命换来的其中一个孩儿又天生患有眼疾。庆治帝虽不至于迁怒,但仍有些淡淡的芥蒂,又因觉得女孩儿没有母亲教养不好,所以将她交予了曾经的菡淑妃,如今的菡贵妃抚养,从此便不常相见。菡贵妃已生育有自己的孩子 - 五皇子聂暄 - 是一个颇为横行霸道,行事无忌的男孩儿,虽然是她的心肝命根,却到底不如女孩儿可爱贴心。因此即便聂情不是她亲生,但白得了这么一个尊贵香软的女儿,慢慢自襁褓中抚养起来,不说是百般疼宠,却也称得上是十分尽心了。
只是仍比不上聂缘。
菡贵妃因要统领宫务,虽也喜爱聂情,但并不能分出多少时间或精力给她,更多的是由奶娘婢女照料,却也恭谨有余,亲近不足。
而聂缘则是庆治帝的极反面。庆治帝连见都不大愿意见聂情,唯有赏赐一直不曾断过,才叫人知晓他并未忘记这个女儿。但聂缘却极为怜惜疼爱这个同胞妹妹,在她被抱去朝华宫后,即便课业繁重,也每隔一日便总要抽出些时间去陪伴聂情,或与她念书,或与她玩耍,并且待菡贵妃也很是敬重,寒暖节礼从不曾疏忽一分。
只是因为往来朝华宫与东宫之间总需三刻时间,聂缘还曾为此遭到庆治帝训斥,父子二人着实冷战了一会儿。不过那次冷战之后,聂情满三周岁时,庆治帝竟没甚么前兆地下了一道恩旨,道若是九公主思念太子,可破例随时乘鸾辇前去东宫探望。
这道旨意一下,登时前朝后宫皆是哗然,劝谏者如前涛后浪,涌继不止,却被庆治帝一一斥责驳回,显是无以转圜。被这位说一不二的天子治怕了的群臣只好歇下声气,安慰自己道:那不过是位公主罢了,陛下子嗣丰茂,又立有嫡宫太子,便是宠爱得僭越了一点应该也没什么打紧。算了算了,何苦用一把老骨头/脆身板儿和他争?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此身就这样平平静静长到了五岁。今日便是乘了鸾辇到东宫,陪太子阿兄用完午膳后又陪他一块儿读书,只是读着读着就困倦起来,直到傍晚主识降临,才恰好被他轻柔唤醒。
聂情虽是心中淡淡,但面上还是表现得一如既往,对聂缘极为依恋。前方朝华宫的宫门已是洞开,菡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翦玉正提着灯笼在门前等候,见这乌泱泱一行人过来,立时快步上前,福身一礼,笑道:“婢子见过太子殿下,九殿下,两位殿下安好。娘娘知道殿下会送公主回来,遣婢子来候着为两位殿下掌灯呢。”
下了轿辇,聂缘把聂情从怀里小心放落在地上,又仔细牵住了她的手,才对翦玉客客气气道:“竟要劳烦姑姑,孤实在惭愧。”
翦玉又福了一福,连道“不敢”,继而便在逐渐深浓的暮色里引聂缘,聂情,并前者身边日常伺候的两名小侍往主殿行去,其余人则都在宫外等候。
几人刚走近殿前,便听见殿中传来了孩童肆意的笑声,清脆而有活力,被夜风挟裹着旋扬而去。聂缘淡淡一笑,问道:“五弟今日也在?”
翦玉在前答道:“启禀太子殿下,今日西府休沐,五殿下便过来给娘娘请安了。”
聂缘点了点头,隽秀眉眼间仍是一派温和般的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只有聂情知道,他牵着她的手微微握紧了些许。
恐怕是为了几日前聂暄将她推倒之事罢。她淡淡想到。
聂暄较她年长三岁,还差五个月便要满九周岁,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他对聂情这个妹妹是从来都不大喜欢的,若幼时只是无感,觉得麻烦不想靠近,那现在便是讨厌她抢占了自己母亲的注意和关爱。只是除太子外,凡是皇子,满四周岁时便要离开生母,迁去西府开蒙,非休沐日不得回来,所以即便他百般阻挠,也只能在聂情逐渐长大,能自主说话行走后,看着菡贵妃与她愈发亲近起来。
有小宫女小跑上来接过了灯笼,随后便见翦玉率先两步迈去,手上掀起了帘子,朝内间婉转通报了声:“娘娘,太子殿下和九殿下到啦!”继而侧身一步,为两人挑着锦帘,好让他们进去。
聂缘对她轻轻颔了颔首,聂情也依照此身往常的模样仰头对她微微一笑,得到了一抹甚为怜爱的笑意为回馈。
殿中灯火通明。菡贵妃未待在主殿当中,而是在左侧暖阁里取暖,此时听见翦玉声音,便携面上不大情愿的聂暄走了出来迎接。几人对着各执了礼,继而便听她含笑道:“为了给后宫节省些开支,本宫就只在暖阁生了碳火,太子殿下进来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外边呆久了怕是要进寒气呢。”
聂缘也笑着回应了句:“谢菡母妃慈爱。”
几人分宾主落座,各自上了茶点后,菡贵妃见聂情仍依偎在聂缘身边,不由得摇头失笑:“小九这孩子,当真最是粘你太子兄长,这都粘了一天了还舍不得呢!”说罢掩口一笑,朝她招手:“来,过来让母妃抱抱。”
聂情微微一顿,便听话地朝菡贵妃走去。聂缘也不曾阻拦,只微微笑着看着,但占着菡贵妃身旁位置的聂暄却不依了。他生就一双圆眼,眼尾处微挑,似猫一般,此时做怒目圆睁的瞪人之态,凶狠中带有几分滑稽,滑稽里又有几分可爱。聂情足下略顿了顿,却也难以被吓到,仍是踩着柔软的地毯往前走去。
在聂情被菡贵妃揽进怀里的一瞬前,她睨见聂暄的手张了又握,隐隐做了个抬的手势,心知恐怕他是想再推她一次。只是毕竟当着菡贵妃的面,太子又在场,生生给按捺住了。
她心中兴味一笑,对识海中的欲灵道:“他如何?”
欲灵温顺答道:“此人灵元品质不及聂缘,但也算是优等,建议主人将他列为备选。”
聂情轻笑一声,回道:“何必备选?”却也不再多说,只在菡贵妃怀中微微侧脸,对恶狠狠盯过来的猫眼男孩儿极清,极软地羞赧一笑,恍若花沾素雪,晕晕点点,纯馥已极。
聂暄蓦地一愣,呆住有数息,继而才突然回过神来,慌忙别过了脸去,但随即又觉羞恼,便红着耳根复又转过脸来,再度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厢两人别了些眉眼官司,那边聂缘与菡贵妃并无所觉,闲叙了几句之后,前者便沉吟道:“听闻前几日,小九不小心摔了一跤?”
菡贵妃息了点笑意,摇首叹息道:“是暄儿与小九在院中玩耍,不小心让她跌了一跤 - 都是照看的嬷嬷宫女们失职不力,本宫已经狠狠罚过她们了,以后才会长点记性。”
聂缘牵唇一笑,虽仍显得温和,但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原是如此。今日宝儿在孤宫里小睡,孤见到她膝上有些红痕,便问了她一句,她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的,不曾想却是五弟。”
菡贵妃唇边笑意有些僵硬起来:“是暄儿不当心,虽是无意,却也的确该罚,却是本宫疏忽了。不如…不如便罚他十戒尺长长记性,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聂缘笑了笑:“五弟是父皇的孩儿,是龙子凤孙,戒尺便罢了罢。兄妹之间打打闹闹原也寻常,只是五弟的性子着实毛躁了点,不如便罚他抄十遍弟子规,磨磨性子罢。”
菡贵妃“呀”了声,喜道:“这个主意好!本宫竟没想到!”说着,她唤了声身旁仍时不时瞥聂情一眼,怕是方才他们说的都丝毫未曾入耳的聂暄,肃色道:“暄儿!你听见没有?便依照太子殿下所言,下次休沐前抄好十遍弟子规,带回来给你妹妹赔罪!”
聂暄先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数息后方才倏然“啊?!”地一声转头望向自己母妃,震惊道:“母妃,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