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来临之前,一辆马车迈着极轻的步伐,悄悄停驻在武国公府的后门。车壁通体平整简约,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有一角刻以一只凄厉乌鸦,这是影鸦的标志。
宫城之中,每座官署附近都有影鸦的暗道,方便实时监听百官。而这数条暗道悠长延绵,在中间汇集在一起,直通一处宽敞巨大的地宫,那就是影鸦的总署。
岚烟站在御史台前,昂头看着门口那株大树,枝桠上落满了乌鸦。树后一处地砖缓缓移开,惊起一树昏鸦,在空中盘旋啼鸣。地砖下露出了深不见底的阶梯,看起来阴森瘆人,岚烟却已是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地宫每隔十步就燃了一盏长明灯,火焰诡异地在墙上跳动着。走廊阴冷湿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味道。
纵横交错的走廊分割成无数密不透风的房间,大多房门都紧紧闭着,相互之间不互透音。
行走间,总要路过拷问室,她的母亲便是被毒死在那里,岚烟每每经过都忍不住要加快脚步。
路上偶尔会有其他影鸦中人擦肩而过,并不言语。影鸦之间为了不互相干涉任务,往往都不以真容相见,以黑纱覆面,或是干脆直接易容。
平日里领了任务也多是一个人执行,或是小组一并执行。以前岚烟和苏青冥、琼珠就是一个小组的,后来琼珠逝世,就是苏青冥带着她了。
苏青冥是武国公之下的七大渡鸦之一,房间坐落在最北面。惯常岚烟是见不到自己父亲武国公的,那人身居高位,往往案牍劳形,只叫苏青冥带着她。这倒也算好事一桩,起码自己每每来这影鸦总署,径直找苏青冥就好。
在苏青冥的房门外,却见到一个意外的身影从门中走出,岚烟仔细端详那黑衣人,只觉得他气息颇为熟悉,疑惑道:“楚翔?”
“姑娘好眼力。”楚翔身为一众灵鹊之首,说是归苏青冥直属,其实是武国公指派来监视苏青冥的,而这监视的缘由正是因为岚烟,本来看到她想装作不认识离开,却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只能低头应声。
“苏大人可在里面?”
“在是在,不过……”楚翔不知是分神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无意出口才发觉自己言过了,复而沉声道,“苏大人在房中等姑娘许久了,在下先行告退。”
岚烟按下机关移开石门,熟悉清冷的身影正站在房间最远的位置,身着一袭宽大的金丝滚边雪白长袍,墨发未束,好似一匹上好绸缎,正背对着她,听到她走进来也未曾一动,更不着一词。
然而岚烟却毫不在意他这副冰山模样,因为苏青冥惯来都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只扬起笑容,兀自开口道:“苏大人,我……”
“不必赘述,你的事情我已知悉。”苏青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言语冰冷寒凉。
岚烟听出了些许不对,他比以往更加冷淡了,好像和自己是个完全不熟的陌路之人。抬起的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失望地放了下来。她直接略去那些寒暄之词,试探性地直接问出自己心中隐隐的不安:“你被那个男人罚了吗?”
“没有。”苏青冥回答得果断,又凉声道,“你的任务在案上,拿了就走吧。”
他在给自己下逐客令?岚烟怔愣了一下,以往他再生气也不会赶自己走,这是怎么了?收起案上的那封信,她想起还有件事未办,小心翼翼说道:“苏大人,我还有一个东西想让你帮忙查一下来源。”
“放在那吧。”
见他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岚烟凝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取出当时和尧风一起遭遇黑衣人时,自己暗中藏下的那枚包着布的燕尾镖,轻轻放在案上。忽然又赌了气,抬起脚就往苏青冥走去,想看看他到底闹什么名堂。
“出去。”刚走出一步,苏青冥已是半过回首,冷冷睨着她。
他的脸色比那时苍白许多,一双冰眸却是凛冽刺骨,好像在盯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般。薄唇轻启,吐出冰冷二字,凌厉内气已是凶煞袭来,她一头青丝骤然一荡。
岚烟在他强烈的凶意下怔在原地,却不愿后退半步,只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石门沉沉地关紧了,他再未看过岚烟一眼。
岚烟失落地回到影鸦自己的小房间里,索性先不想此事,启封了自己新的任务。
以往十年,她说是跟着苏青冥和琼珠走南闯北,实际上任务只有唯一一个,那就是潜伏到贤王身边。先前任务失败,却好像脱去一身束缚,现下这份新的任务让她的心又复跳动起来。
将信展开一看,发现这是苏青冥亲笔所写,字迹苍劲隽秀。
任务大意是皇帝的姊姊,也就是昌荣长公主近日入住兴庆宫,为女儿其姝郡主挑选郡马,不曾想其姝郡主突发梦魇,让岚烟打扮做宫女贴身看护,找明缘由。已经安排了明日入宫。
岚烟在心中默背几遍,便将信纸移上油灯,让火舌舔舐着纸张,直至吞噬殆尽。
想到苏青冥那冷漠疏离的态度,她的心里泛起些许不适来,索性借这半日休息,趁机出去走走。
下午时分,刚刚下了早朝的峦玉匆匆回到尚书外省。今日是他值班,只不过现在还未到时辰,偌大个官邸人烟稀少。
一想到岚烟已经回了影鸦,武国公府又是空空荡荡,他索性直接来这里了。
推开门,乍然看见房中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周身寒意令空气都凉了几分,俨然等了许久。见他走近也一动不动,只是冷眼看着他。
峦玉瞥他一眼,放下手中被磨得边角圆滑的象牙笏板,漫不经心道:“苏御史怎么不在地下陪着舍妹?”
苏青冥不理会他话中傲慢,只开门见山道:“武国公给我种了母子蛊。”
峦玉蓦地转头看他,面色惊诧:“因为岚儿任务失败了?”
苏青冥默认,又说道:“这本应是由你们兄弟二人受的。”言下之意,是他替云岫和峦玉挡了下来。
峦玉听了自然不快,冷笑道:“所以呢?苏御史对父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母子蛊应是毫不起效吧。”
苏青冥抚上心口,淡然回答:“我原本也以为这没什么。但是它发作了,而且很厉害,令我痛不欲生。”
峦玉敛了笑意,冷冷道:“你果然对岚儿存了那份心思。”
“怕是你多虑了。”苏青冥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和你不一样,不会对她抱有僭越之心。思来想去,多半是当年我受武国公之命,亲手毒死了她的母亲,所以至今对她心怀愧疚。”
“所以你过来找我,就是来叙旧的?”峦玉傲然道。
“接下来我还要继续带她,蛊毒发作会散去我的功力。”苏青冥听出了他话里逐客之意,直接说道,“我知道你对毒药颇为精通,有没有办法可以压下蛊毒?”
浮云蔽日,峦玉清雅的身影一半被云影笼住,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开口道:“母子蛊十分罕见,若是真的想解蛊还是要找苗人中的圣手。”
“不必解蛊,能压下疼痛就好。”苏青冥执意道。
峦玉沉默。看来不给他满意的答案,他今天是不会走的。
“我确实有一个办法,但是实为饮鸩止渴。”阴影之下,他的声音变得肃穆,“蛊毒属阴,有一种极热之毒名叫赤尾毒,常人服下即死。但对于你来说,可以压制母子蛊发作时的疼痛。”
苏青冥不多犹豫地站起身,却被他出声制止:“别急,苏御史。赤尾毒只能暂时压制,等到药效结束,除了母子蛊外,你还必须承受赤尾毒带来的剩余热毒。如此,你还要吗?”
见他坚决地点头,峦玉轻叹一声,复道:“既然这样,我现在去取来给你。”
渭水依然浑浊,却不复那日山雨欲来时的汹涌澎湃,水波不兴,平静地流向黄河。
岚烟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前安静伫立,紧闭双眼,轻声默念着什么。当时她出了影鸦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天地之大,除了武国公府那属于她的四四方方小院,只有这里最自在安宁,正好过来和琼珠倾诉些心里话。
若是琼珠在她面前,定要翘起兰花指带一分内劲使劲戳戳她的脑门,告诉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忽然凭空生出几分悲恸来,三年前得知琼珠死的时候,她连尸首都没能见到,只哭着抱了琼珠平日爱穿的一身软烟罗,葬在渭水旁这低矮的衣冠冢之中。
现在那么多人身葬汴河河底,却连这一座小小的衣冠冢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