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思在她弟弟陆禹繁出生后彻底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个同姓外人。
她是她妈妈改嫁过来的拖油瓶,她还记得十一岁时她扭捏的站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洁白的瓷砖上没有一丝尘埃,几乎能倒映出她此刻的窘迫。
她刚在小公园与人打了一架。
班上的几个皮孩子追着她喊她没父母的野孩子,把她的书包丢到小公园的池塘里。陆思思像只发怒的小狮子一般冲了过去与他们撕打在一起,她那时虽然身材矮小,却是实打实的壮,力气更是大的出奇。她像一颗发射出去的子弹一样撞倒了一个个子高她一头的男生。
陆思思住在老城区的弄堂里,靠隔壁的瞎眼奶奶接济过活。她也是有妈妈的,妈妈隔三差五会回家来给她做顿饭,放几件新衣服在家里,还会塞钱给隔壁的奶奶,叫她多照顾陆思思。
她有妈妈的。
她也有爸爸,她家里有本老相册,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挽着温婉的妻子,妻子的臂弯里有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女人的眉眼十分熟悉,大概是她母亲二十多岁的样子。
他们的嘴角都是相似的弧度,应该是幸福的弧度。
陆思思认定这是他们一家三口。
所以,她是有爸爸有妈妈的,她决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她。
陆思思打架毫无章法,但胜在力气大,下手更是铆足了劲,所以一对多竟然也没吃太大亏。
那几个孩子见陆思思拼尽全力如一只不管不顾的疯狗般死摁着一个男生打,尖叫着要拉开陆思思,陆思思正打红了眼,她的鼻血从鼻腔里淌出来,滴到自己的手上。
她忽然觉得下身一凉,原来是一个女孩在扒她的裤子。她登时吓的大叫起来,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裤腰,眼泪争先恐后的从眼眶里涌出。
那几个孩子见她害怕了,得逞般的大笑起来。那个被她摁在地上打的男生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冲着陆思思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还冲她的脸啐了一口,“没爸没妈的贱人,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你吗,因为你就是个疯子,你脑子有问题。”
那几个孩子扑到她身上要把她的衣服扒下来,陆思思蜷缩在地上如一条被雨水打湿的流浪狗一般,大声的嚎啕着。
“你给我们老大道歉,你给他跪下,我们就放过你!”一个坏孩子在旁边恶狠狠地说。
陆思思只顾着哭,她的心里都是恨,她愤恨这个世界,愤恨没有人来救自己,愤恨自己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陆思思想,就算自己今天被人打死了,也绝对不会道歉。
她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只觉得那些拳打脚踢有时重,有时又很轻。天空上的云变得很低,像被子一样像她压过来。
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时,身上如雨点般的殴打消失了,那些扯着她裤子的手好像也消失了。她整个人脱力般的瘫倒在地上,刘海被汗浸湿,剧烈的喘着粗气。
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逆着光。
他那一刻如天神降临般拯救了陆思思。
他缓缓蹲下来,向陆思思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是陆思思见过最好看的手,修长、无暇,握上去的时候是干燥而温暖的。
这点暖意像夏季黑夜中的点点萤火,淅淅沥沥的点亮了陆思思的永夜。
那少年拉起她的手,陆思思紧紧地握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抓住了无边汪洋中唯一跟浮木。那少年只是淡淡的睇了她一眼,任由她握着。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身量都不足肩膀的一群坏小孩,才开口说了一句,“以后都不要欺负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
这少年身上有生人勿进的冷感,此刻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说出似威胁的话语,把半大的小孩们吓得不敢再叫嚣,只在原地呢喃着,“你以为是谁,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少年身后有个穿西装的成年人,听见这话就一步上前,径直走到说那话的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看似和煦的说道: “五年级还这样没礼貌,我不介意替你父母教育你。”
那少年忽然低下头,看着陆思思说,“陆思思,你想打回来吗?”
陆思思没听懂他说的话,茫然地问,“什么?”
“我问你,他们刚刚欺负了你,你要欺负回去吗?”
陆思思抿了抿嘴,松开了攥着汗津津的手,径直走到那个踹她肚子的男孩面前。
陆思思铆足了劲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那男生措不及防,被陆思思踹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
陆思思冷冷抬眼又恶狠狠盯着那个提议扒她裤子的女孩,伸手狠狠地揪住她的辫子。那女孩被她扯得哭叫起来,胡乱的抓着陆思思。陆思思扯掉了她一把头发扔在地上,眼红得如同一只小狼崽。
这就是十一岁的陆思思,睚眦必报,是石缝中生长的野草。
她的书包已经被捞上来,散发着阵阵恶臭,她将书包接过,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抿着嘴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撒开腿就要跑。
她刚转过身,就被人如拎小鸡般揪住了领子。
“你去哪?”是那个少年。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陆思思在他的手下尖叫着扭动自己的身体。
少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过来,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陆思思就这样被他半强制着戴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陆思思这辈子都没有坐过这样高级的轿车,光溜溜的真皮沙发,车内还有好闻的香气,只是自己如同一个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癞蛤蟆,浑身又湿又脏,还抱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书包。
她在车里尖叫着,不停地闹腾,那少年被她折腾的烦了,伸手去捂她的嘴,像是丝毫不在意她满是泥水和血水的脸。
她狠狠地咬上少年伸过来的手。
少年 “嘶”的一下把手缩了回去,面色沉下来,冷冷的瞥了陆思思一眼。
陆思思看着他眼中仿佛有细碎的浮冰,她心里没由来的害怕起来,慢慢的不闹腾了,只死死地抱着自己的书包沉默的缩在一个角落。
车子停在一栋宅子前。
少年淡淡的对她说了句,“下车。”听不出喜怒。
少年没有再 牵她,自己走在前面,步子很大。陆思思背着书包紧紧地跟在后面,到后面跟不上,只好小跑起来。
她的鞋太脏,在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一个一个黑色的脚印。
她看见自己很久没见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穿着她从没见过的精致得体的华服,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
齐雪楠听到她进来,扭过头看向这个衣衫褴褛仿佛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小孩,嫌恶的表情爬上了脸。
“这是思思吧。”一个男人正从旋转楼梯走下来,他穿着一身西装,身影伟岸又挺拔。
陆思思此刻正如同犯了错一般垂首站在齐雪楠面前,见那个男人向自己走来,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了?”那男人看到如此狼狈的陆思思十分惊讶,“和人打架了?”他一边说一变从自己西装的口袋里拿出手帕,一下一下得帮陆思思擦脸。
陆思思僵直了身体,偷偷观察自己母亲的脸色,只见她神色漠然的坐在哪里,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瓴舟,这是怎么回事。”那男人扭头问少年。
少年此刻正抄着兜站在那里,懒洋洋说道,“我去他们学校找她,没找到,就沿着她回家的路找,路过小公园就看到她被一帮孩子摁在地上打。”
那男人看起来有些心疼的拉起陆思思的手,温和的对她说道,”思思,以后有爸爸妈妈哥哥在,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齐雪楠还是面色不好的扭着头坐在一旁,那男人拉着陆思思的手转向少年,“这是陆瓴舟,比你年长几岁,你叫他瓴舟哥哥。
这时陆思思才仔细看清那少年的模样,他如天上的飘动的一片云,轻柔、绵软、洁白无瑕,他懒懒散散的站在那里,如同一幅水墨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眸子明亮的惊心动魄,陆思思这样看着,仿佛魂魄都要被吸进去。
而她是地上的烂泥,她是下水道里爬出的老鼠,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被泥水弄脏的鞋,自己黑黑瘦瘦的双腿,还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她不属于这里,她是这个家里的一直无处可逃的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