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鉴将谢笛送到了医院,嘱咐她晚上要是有空就去姥姥家吃饭,然后就开车离开了。
谢笛独自一人坐电梯上到八楼,久违地见到了自家父母。大半个月没见,简单寒暄几句。跟他们坐在一块,等三点半重症监护室对外开放。
当医生打开重症监护室旁的小门,对外宣布可以家人探视的时候,刚落地还没见过爷爷的谢笛被要求最先穿上塑料防护服,进入里面。
谢笛按照她爸爸的嘱咐,找到三号病床,在床边喊了一声“爷爷”,病床上的人侧过头看她。过去一向不喜欢孙女的老人凝了她几秒钟,然后向着空中伸出消瘦的左手,在她面前无力地晃了晃。
老人浑身散发着衰朽的气息。他的面部戴着无创呼吸机,说的话旁人听不大出来,只能大概知道是在喊谢笛的名字。
房颤、肺气肿,复杂的心肺慢性病使得老人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身上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此刻,他折一辈子的潇洒浪荡随风而去,只剩下病床上的孤老可怜状。
谢笛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滋味,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嘱咐着:“您好好养病,听医生的治疗。”也不知道老人听清楚了没有,她尽量趴在老人耳边大声地说了。
老人意志迷糊,和她打过招呼后,便又闭上眼睛休息。谢笛无事可做地呆了一会,只能看看重症监护室的内部结构,又瞧瞧床头监护仪上的数据——除了平稳的心电图,其他的她也都看不懂。
过了五分钟觉得实在不太自在,对着爷爷说告别:“这里一次只能进一位家属,爸妈在外面,我让他们进来陪您,下次我再来。”
谢笛在门外坐等父母一一探视结束。重症监护室不需要留家人在门外陪候,谢笛妈让谢笛先离开,她和爸爸晚上在这附近有饭局。
谢笛诧异,叫她回来还真只是为了看爷爷?多一点的父子母子温馨时间都不留?“那我去哪?”
顾女士笑,“随便你,回春申、回家,或者去姥姥家。”就这样还是不忘吐槽她一句,“春申的房子早就一切备好了,多大的姑娘了还老是窝在家里不走。”
家里在谢笛没毕业前就给她准备好了一套房子,离父母家不远,只是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其实她的东西都搬过去了,但谢笛一个人住总感觉有点害怕,更主要的是她不会做饭,做出来的东西自己都难以下咽,所以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跑得次数多了,就亲妈被嫌弃。
“你行李呢?”等电梯的时候,谢爸觉得不太对劲,想起来问谢笛。
谢笛被问得也发了慌。对啊,我行李呢?
机场?飞机上?宾馆?脑子里回想了一圈,这才想起,刚才她从王思鉴车上下来,根本没拿行李箱,下车时她就带了个小包。
虚惊一场。她心里又暗暗嫌了一番王思鉴,都是他非要跟她说张乐逾,乱她思绪,不然怎么可能下车连行李都不拿。
顾女士一笑,摊手:“那行了,你晚上去姥姥家吧。姥姥前两天还说想你了,正好你今晚去陪陪姥姥。记得拿行李,顺便看看你送给姥姥养的那只猫。姥姥昨天还在说,那猫现在打呼噜可厉害了,跟你姥爷有得一拼,你去悄悄怎么回事,不行带医院看看去。”
*
谢笛的姥爷过去带兵,所以姥姥家在军区大院里。在大门口岗哨处打过电话,士兵放行后,谢笛踱步,慢慢地往姥姥家走去。
这个大院谢笛特别熟悉,她读高中之前就是在附近的学校念的小学和初中。等到高中去了附中,才住回了自己家。
张乐逾家也住在这里,王思鉴和张乐逾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党,从小玩到大,甚至从他两的父亲那一辈拜把子之交。
谢笛一直觉得缘分是个理不清的东西。
最初她住在这个大院的时候,其实和张乐逾没什么来往。两人甚至在两边家庭组织聚餐的时候,同桌吃过饭,可十六岁之前,她对张乐逾没多少直观记忆。最多知道王思鉴有个好朋友,学习特别好,长得白白净净的,有一年突然窜了个,比王思鉴还要高小半个头。所以谢笛和张乐逾从来不属于青梅竹马的美好,毕竟青梅竹马的年纪里谢笛都沉溺于言情小说的美好。
可两人真正感情的开端,还是在这个大院。
刚喜欢上张乐逾的那会,谢笛还在读高二。那时候只要放假了,她就溜回姥姥家。为了和他偶遇,谢笛一个下午能在院里的篮球场边上溜达五六遍就为了能和他偶遇上,又或者奢望王思鉴能带张乐逾回姥姥家吃饭。可惜能碰到张乐逾的机会并不多,因为那时候谢笛读高二,张乐逾已经上了大二,正是学业繁忙的时候,一学期回家次数极其有限,她经常乘兴而来失望而回。
等到后来恋爱,为了抓住时间多腻在一块,谢笛一放寒暑假就来长住,所以到现在姥姥家还专门给她留了个小房间。
当时家里不知道两人恋爱,明明同在一个小区,却只能偷偷摸摸地。谢笛经常趁着午后人少或者夜深时刻偷溜去找张乐逾。夏天炎热,午后曝晒,谢笛总是晒得小脸通红满头是汗,站在张乐逾房间窗户外面,悄悄地喊他名字。屋内张乐逾听到声响,打开窗户,一瞧见是她,惊喜,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担心别人看到,皱着眉头挥手让她离开。她不高兴,耍赖地蹲在地上,双手撑着通红的脸,不说话却也不答应离开。
张乐逾没办法,悄悄地打开家门,找到还蹲在地上的谢笛,一把拉起她的右手,往偏僻的角落跑去。
到现在,谢笛还是能回忆起,她在哪条路上偷偷牵过张乐逾的手,回想起在西北角偏僻无人的树下两人接吻的细节。当时是蜻蜓点水还是舌吻,甜蜜地还是惩罚性地,手是规矩地放在腰间还是偷摸地揉在胸前,是在安静的午后还是隐秘的夜晚。
虽然那些甜蜜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自从她和张乐逾分手,就不太常来这个大院了。去年一整年,谢笛都在英国读书,不在国内,放假回来逢年过节也几乎只是来吃个饭就离开。
对于谢笛来说,这个大院承载着她对初恋所有的美好记忆,分手后,回忆这里的每一处都饱含着异样的感情。所以与其说有事回不来,其实是谢笛故意逃避。
而这一切随着张乐逾回国,好像变得不同了。
谢笛从没具体想象过张乐逾回来的场景。他那样感情克制又别扭、专心学术的人,没准博士读完,又继续读博士后,留在高校做教授或者直接奔向太平洋的另一侧国度。
可谢笛心底却很清楚,张乐逾一定会回来的。即使两人分手后就再也没联系,但她就是这么笃信着,这里有着他从小生活的场景,热爱的故土,坚定的理想。还有……他牵挂着的人。当然,人当中应该不包含谢笛。
两人刚在一起时,张乐逾大四刚毕业,因为确定直博,从暑假开始就到实验室帮忙了。摸着良心说,从一开始恋爱他能用来陪谢笛恋爱的空闲时间就真的不多。况且两人过完一周年纪念的一个多月,张乐逾便出国学习。从此中间又隔着时差和生活日程的安排,两人连打电话的时间都变得奢侈。
偶尔谢笛联系不到异国的恋人时,或者时空的界限带来强烈的不安感来袭时,会委屈地生闷气会哭,然后置气地跟张乐逾说:“可惜没有博士后后、博士后后后,不然你就能做一辈子的学术了!”
现在谢笛一边走一边笑着,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出“博士后后”这么有建设性的词语,简直太适合张乐逾了。越回忆越觉得当初的自己实在是可爱真性情,喜欢就是喜欢,一心扑往深邃的冰山。
可惜如今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情绪都被时间磨平了。
再回想那时候,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了,说到底她只不过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恋情。偶尔反思,是两人之间的差距过大,是她个人的满腔热血。说白了一个女孩子只知道主动热情,换做她是男生,也会觉得满腔真心一文不值吧。
这条路莫名变得漫长,谢笛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脑外,这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推开姥姥家大门。
谢笛进门先换鞋,手上动作这,同时向里大声喊了声“姥姥”,然后又唤团团的名字。玄关和客厅隔着墙角,谢笛没得到意料中的回应,却听到客厅里有着其他动静。
谢笛换好拖鞋,拿着包往里走。没见到老太太的背影,却发现客厅里坐着王思鉴,还有另一个男人。而她唤着的小东西正不争气地蹭在这个男人腿边试图讨好对方。
这时候,那个男人的侧脸终于映入谢笛的眼帘,她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本来只存在于久远记忆中的人突然现身了。
谢笛错愕又尴尬,同时塞满了一脑袋的疑问:张乐逾在这里干嘛?!
谢笛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僵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放包的手在半空中悬挂了半分钟,随着沙发上的张乐逾缓缓抬起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对上她的,她才又恢复了正常动作,把包放到一旁的斗柜上,一声招呼没打,走向厨房。
王思鉴在身后“哎哎哎”地喊谢笛,没收到理会,只能打着圆场,“这小丫头被我爷爷从小惯坏了,这么大了打个招呼都不知道。”
其实只有谢笛和张乐逾两人知道刚才那个瞬间,谢笛在下意识地躲闪着他的眼神。谢笛不是不打招呼,只是兵荒马乱地逃去了厨房。
谢笛想想团团那只胖猫分不清情况,撒娇地窝在张乐逾旁边,就气不打一处来。窝着火,一把拉开了厨房的推拉门。
团团是三年前她和张乐逾在他租住的公寓楼下捡到的长毛小橘猫。刚捡到它时,出生没多久又受了风寒,情况特别糟糕。大晚上宠物店几乎都关了门,张乐逾想办法联系了同校学兽医专业的学长,抱去那里配了药才救活了这条小生命。
猫是张乐逾发现的、救的,却是谢笛奶大的。猫还小的时候,两小时得拿小奶瓶喂次羊奶,半天哄骗着喂次药,一泡屎一泡尿最后给养大。罗晓瑞笑她二十刚到就开始做月子,没日没夜地奶孩子。
那时候张乐逾在干嘛?
最初陪她治好了团团,可在捡到团团三个月后,他就出国了。公寓留给她继续养猫,猫有她陪,她有猫陪,一举两得。于是挥挥手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潇洒去搞他的事业了。
呵,死男人。
还有那只蠢猫。
还有那个傻叉王思鉴,怎么敢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姥姥扭头一看到谢笛,就问她怎么又瘦了。谢笛以前那身材那分量,可是姥姥亲自喂养出来的,结果这几年全给小丫头爱美给减掉了。姥姥对她减肥的态度一直忧心焦虑以及愤愤不平。
谢笛想想也是,好不容易造的房子给人巴拉了,能高兴吗?所以随便姥姥说去,乖乖闭嘴不反驳。这会她哼哼唧唧说在外面跑累的,然后抱着姥姥后背撒了半天的娇。
在外面玩了半个月,还是回家的感觉踏实。
可惜五月的天气以及厨房的热气太强,姥姥过会就开始不耐烦了:“撒手,热死了。”
谢笛默不作声松了手。“去外面吧,你哥回来了,还有今天老张家的孙子也在,你们年轻人一块玩去。”
一提到这个,谢笛就不说话了。
见她半天闷着头,情绪异常,问道:“怎么不高兴了?有人欺负你了?跟姥姥说。”
谢笛简单回了句“没。”但是心里好好算了算:傻叉王思鉴,傻猫,还有她前男友,外面还真没一个顺眼的。
反正是王思鉴的锅,谁让他没搞清楚情况在这瞎掺和。谢笛猫在姥姥耳边告状:“是王思鉴,我一下飞机他就欺负人。”
姥姥立马扬起手里的菜刀,装作去劈那小子。谢笛一下子就破了功,被姥姥的搞笑逗得不行,忍不住地笑。
过会谢笛就真被赶出厨房了,姥姥嫌弃她在里面碍手碍脚,一下子将她推了出去。
结果就这一瞬间,谢笛差点撞上了人。
谢笛感受到熟悉的身高和体形,立马背上冒出了刺,可她都不敢抬头看向张乐逾。
年纪大了,胆子反而变小了。勇气仿佛都留在了追着张乐逾跑的十八岁。
张乐逾站着没动,谢笛想动却没敢动。
“怎么瘦了?”还是张乐逾先开的口。
一瞬间谢笛心里有热浪翻滚而来。
她想象过和张乐逾老死不相往来,又想象过再见之时两人平淡地打个招呼而后形同陌路,又或者两人再计较起以前恋爱分手的细碎, 那点恋爱的得失再纠结个八百年。她却没想到张乐逾平静地开口问她怎么瘦了,嗓音润色,仿佛谢笛依旧只是他死党的妹妹,两人还在恋爱不曾分手。
谢笛发现,她没有自己想象的淡定和成熟,可能因为过去是真的爱过这个人,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难以做到波澜不惊。
面对对方平淡的关心,她没回话。
出乎意料得特别幼稚和没礼貌,扭过头走到正在喝水的团团旁边,单手抱起猫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