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的天气凉了许多,但又不至于太冷,最多加个薄披,就可以策马去很远的地方赏景戏游。往年里,云澍都最喜欢秋天,她爱极了这样惬意的温度,和高远辽阔的天,蓝得像深湖,片片的云缀在上头,轻盈若羽毛。
而大瑞二十一年的这一个秋天,她多年后回忆起来,都记不清天到底蓝不蓝,云轻不轻。
夏日尽了,各地的士子都开始加紧温习,只为在八月十四秋闱之中取得一个好成绩,从乡里脱颖而出,得跃龙门。菀州书院里的人们虽还是每日晨书晚琴,但氛围也渐渐不同了。对于今年要应试的学生,夫子们给了最大限度的宽容和理解,允许他们不必日日到课,可在房内温习,甚至回家长住,只要觅得到令自己静心的地方,书院的纪律学规都要让步。
陆家的家主平日里少有过问,这会儿陆希濂快要应试,才发现老爷子从没放松过。秋闱的时间刚定,陆家就派人来把他接了回去。他本以为这次家中又花钱请了德高望重的大儒前来教习,直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平日里甚难碰见的爷爷就坐在那里,才晓得这最后的时间里,他要亲自教导自己。
用过晚饭,云澍难得地心境舒爽,随手取了一根簪子定好了头发,就到书院中散步。
暮色四合之时,院中各房的灯先后亮起,她在桂树下捡到一片犹带绿意的叶子,用手指捻着轻轻搓玩,边信步闲游,待到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不知怎的走到男生所住的这头院子来了。
在圆圆的院门外呆站了一会儿,她方想起什么似的,在心里暗笑自己,那人早收拾东西给接回家去了,这会儿当然是不在书院里的了。可心里明知这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要往门窗紧闭、无灯无人的房间上望。望了一下,她又转到另一头的另一间房间去,那里虽然也关着门,但窗户上有灯光透出,隐隐地还可瞧见一个纤细的影子。
伊茗她…不知是在瞧书呢,还是歇下了?
云澍踌躇着挪了挪脚尖,终于又在心里打消了去找唐伊茗的念头。平时她们二人相聚,都要提前知会,以便避人耳目,今日本就无约,贸然过去,要是给其他人看到,不明真相者岂不是要说闲话么?罢了,回去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云澍忽地又被自己吓一跳。她什么时候成了个束手束脚,被自己害的寸步难行的人了?原来男人真是祸水,好像陆希濂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越多,她越丧失胆量、作茧自缚了起来。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塞了些念头,她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恼起来。刚要转身离开,忽见唐茗伊的居所房门开了条缝,少顷,那缝开得大了些,探出个男人的脑袋。云澍虽然早猜到唐伊茗和浩然之间有些情愫,可当真这样亲眼瞧见他从她房中走出,衣裳大体整齐,细节之处却难掩匆忙的样子,云澍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地猛跳了一阵。巧在院门上悬挂的灯笼今日没亮,她又站在暗处,浩然直到离开房间消失在她视野中,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云澍并非未经人事的普通少女,浩然和唐伊茗偷摸着共处一室,很明显他已知道她的女儿身,且多半也行过那事了。在自己房间的榻上坐了一会儿,云澍不知怎地有些心绪难安。她忽然就很想抓握住什么,实实在在地,稳稳地,让她虚浮的心不要飘荡。
静谧中的嘈杂哪怕很小声,也十分明显。云澍起身开门,她看见月光下男装打扮的少女站在门前,一双眼睛似藏着千愁万绪,定定地望住她。
“伊茗。”她像往常那样轻轻地唤她。
“让我进房去吧。”唐茗伊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急促和颤抖。
云澍刚刚平稳下来的心绪忽然就又窜上了高空,高空的风太大太急,把她撞得踉踉跄跄,都不知前路是风雨还是坦途。
她倒一杯热茶递给唐伊茗,她接过茶杯直接放在桌上,然后抓住她的手。唐茗伊的手很凉,比秋风还要凉,她感觉到云澍手心的温度,就贪婪地钻,她不知道那不过是来自茶杯的、短暂的余温罢了。
“我以为你睡了……”
世上再多一对眷侣,自是好事,气氛和心境也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云澍忽然就想把唐伊茗撵出门去,她看着她的嘴唇翕动着,不知下一句要说出什么来,可心底的本能让她就是不想听。
“我葵水不至……好久了。”
她说了。
她果然说出了她不想听的话。
“哈哈,这样而已啊?”若有镜子,云澍一定会觉得此刻自己的笑又僵硬又勉强。“我有时候也会这样,熬夜温书、饮食不忌、邪寒侵体……好多原因的!我阿爹给开副药,药到病除!”
求你了……不要再说……
云澍几乎要被自己心中的呼喊震聋了,可这呼喊传不出来,到不了她面前那人的耳中。
“我多半是怀孕了。”
“……”
“浩然的。”
“……”
“我虽不懂医,可我翻了许多书,我的很多表征,都符合……”
“你这会儿懂翻书了?!快活的时候怎么不看看书,书里有没有告诉你男女交欢会不会有孕?又当如何避免?!”
云澍的语速极快,她简直想破口大骂着说出这番话,才好传达她最真实的感情。可惜她到底不是个泼辣的人,和陆希濂一样,教养的束缚引诱他们的灵魂出逃,又牢牢操控着他们的言行。
“我知道了,明天一定给你弄到落胎的药。”
唐茗伊才刚进来,她们才刚刚开始对话,三言两语间云澍做出了仿佛思虑许久的决定。
“孩子…是意外,可我没想打掉。”唐茗伊直到此刻才终于显露出一点忧虑和软弱。
“很快他就参加秋闱,若是考上了,便到京中等待杏榜,那么几月时间,你的肚子该显该大的全出来了,你还读不读书?你成日里把自己扮成这样不就是要读书么?然后,得了这个结局你就满意了?!”
“对不起……”
“关我什么事?!”云澍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凌厉和愤怒,“你发这个疯与我何干?对不起的人不过你自己罢了!”
“我会想办法的。”唐茗伊泫然欲泣的脸上带着坚定。
愤怒很容易让人疲惫,云澍觉得就这么一点时间,倦怠已经洪水般席卷了她:“浩然知道了?他怎么说?”
“他知道,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会有办法的。”
“是么?你们这么有办法,你来找我做什么?”
“离开之后可能条件会有些艰苦,我需要一些安胎的药,够一阵日子的量。云澍,打小我就羡慕你,你那么无忧无虑,你阿爹是个神仙样的人物,我也想要个那样的阿爹……唐家的锦缎卷来金银财富,可那于我而言是枷锁是绳索,生下来就捆绑着我!
我要不要识字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哭要不要笑都由不得我!凭什么啊?这世间的苦处那么多,根本躲闪不及。我知道我犯了许多错,不止一桩,可从我第一次犯错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存在,我还想要我自己,我想要更多的,要完完全全的我自己……”
云澍好像能明白唐伊茗在说什么,可她并不愿意就这么笑着去祝福她鼓励她。她们都是这世界新鲜的客人,十多年的光阴罢了,谁都没有资格在广阔的红尘里预言未来。
“你们的计划就是,离开?你能逃到哪儿去?他去京城了谁来护你?”
唐伊茗巴掌大的小脸上明明还泛着委屈和惶然,此刻又冒出一点决绝勇敢来:“逃到我的生命里去,那里我从来没有去过,可现在我要去了,属于我的生命。”
唐伊茗走后,云澍独自在榻上坐了许久,直到脖子梗得酸痛了,才想起扭头活动活动。
刚一低头,就看到一方锦帕落在地上,云澍弯腰去捡,不想那帕子的一角被木榻压住了,只听得“呲拉”一声,好端端的帕子中间就豁开一个口子。云澍赶紧蹲下身去,推开木榻,得以取出整块锦帕,可惜那上头的口子是不可能弥补了。
云澍就那么蹲着,双手抓着锦帕,透过那当中的洞口,她看见干净却简陋的房间地面。布料柔滑的触感传到指尖,她想起幼时某岁的生辰,唐伊茗把这方锦帕赠予她做礼物。两个小小的丫头,一个欣喜地端详收到的礼物,另一个在旁边得意洋洋自夸:
“布是我家的绣娘所织,我特意挑了最舒服的一种,颜色却是我亲手染的!这么好看的颜色你可知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呀?”
“是丁香的梦!”
小人儿什么也不懂,说不清太繁琐的工艺,只央着家中染坊的师傅们教她,人家怎么做,她就怎么学。
“师傅们给我采来紫丁香的花瓣,多多的!一片一片那么多,都捣在一起,又加了好多我不知道的药水,弄来弄去,最后成了一大碗……不、一大桶!我就把白帕子放进去,浸了好久,还往里头加盐呢!哈哈,像不像做菜?”
“那丁香怎么做梦呢?”
“我一边捣花瓣,一边告诉它们,要好好地融出漂亮的颜色,住到帕子上,那是我给它们的新家,要送到我最欢喜的朋友那里去!”
丁香们在唐家的锦帕上乖乖睡着,略显清冷的淡紫色在烛光里多了些甜美的意味,云澍痴痴地看,好像透过那个缺口,看见一个丁香色的倩影在行走,她没有名字,也看不清脸,笑起来勾人,哭起来挠心。
云澍忽然就流泪了。
那方柔软华美的帕子像岁月,女人的一生被一针一线地记录在上头。可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前来撕裂她们淡紫色的衣裳,她们便要忍痛破茧,永远告别那个丁香色的梦境。再有一天,会有一个新的生命到来,第二次撕裂她们,只不知那些疼痛的泪水有多少是无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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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抱歉,因为一个旷日持久的工作任务很久没有办法更新,而且直到今天任务依旧没有完成,只是今天忙里偷闲码了这么一段。主人公们大概要开始告别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了,人生总要往前推进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