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令--15、论政·上

论政的日子来得很快,一日晴好,一日微雨,一日夫子讲诗经,再一日伊茗月事至,粘在袍子上差点给人发现,甜糕放多了糖,明远拿着糕点不依不饶跑到后厨去说理……这些事一桩桩发生着,和书本一起充实云澍的生活,一件件数过来,十日之期就到了。

第九日时,赵掌院和菀州的几位大儒早早的骑马出城去等,晌午时分接到了潞南来的人,不过几辆马车,一些行李罢了。一行人进得院门,正见到菀州书院的一众夫子和学生已收拾停当,皆面带微笑地恭候多时。与圆乎乎的赵之恒不同,潞南书院的掌院洪棣身量很高,约莫四十岁上下,虽到中年却一点发福的迹象都没有,一身浅青纱衣罩在素白的襕衣之上,神情沉稳如水,浓黑的眉下是一双睿智的眼睛,尽管岁月夺去了他面颊上的珠玉饱满和书生意气,但成熟俊雅的气质犹添几分风采。相较之下,掌院赵之恒在一旁更像尊弥勒佛,而不似读书人了。

再看跟在洪棣身后的九位学子,皆身着潞南书院统一的衣袍,和他们的掌院一样,素白襕袍外罩浅青纱衣,只不过掌院头上是一支乌木簪子,学子们则是布制方巾。难得的是九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竟然连身量都相仿,和洪掌院一样瘦瘦高高,眉目俊秀。而当中最为出挑的一个,当数容钺了。

容钺是当年考进潞南书院学子中的榜首,文采卓然,更因为父亲在军中供职的缘故,自小弓马骑射也是好手,在潞南府,是同龄当中名头最盛的俊杰。传闻某年上元,容钺与友人去赏灯,城里的姑娘为了看他,甚至有人在推搡中不慎落水,所幸没有大碍;还有一次,丞相到潞南府视察民情,知府挑选了几名当地的青年才俊赴会,容钺对政事的见解得到丞相的赏识,赞不绝口,直言他便是朝廷最需要的栋梁之材……

这些都是云澍后来在别人口中得知的关于容钺的事情,于她自己而言,抛却种种光环,时隔多年后她再想起容钺,仍能记得那个午后,在菀州书院的大门下,一众素白浅蓝的人影里,画中人一般亭亭立在那里的,永远的少年。

……

书院虽然不是由官府所设立,但育才之事不论放到哪个年代都为当权者所看重,何况其中的一些人日后可能成为自己的同僚甚至上司。翌日,两院论政的地点选在了菀州城外的洛水亭畔,知府也亲自前来。听闻此事的百姓、学子,甚至华香寺里的僧众,都有不少汇集于此。洛水亭外有一处很平整的空地,知府和两位掌院坐在亭中,各院九名学子共十八人呈两列分坐场中,陆希濂和容钺的位置在一左一右的最上首。待得各方坐定,知府讲了些嘉奖鼓励的话后,菀州书院的政学夫子走到场中央,清了清喉咙,道出本次论政的命题:

“菀州、潞南两院论政题为——陈嘉之策。菀州书院,持主战,潞南书院,持主和。”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云澍和端坐场中的陆希濂皆是心底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桃林初见,他们漫谈天地,便言及这陈嘉之策。不过这样的悸动也只是转瞬而过,毕竟此情此景下,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他们去思考、去聆听、去严阵以待。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浩然,他先对着洛水亭的方向恭敬作揖,又朝面前的对手们抱拳致意,自报来处和姓名,而后道:

“陈嘉于广雅十八年提出其策,而今已是二十一年。嘉念两边百姓之往来千丝万缕,战则伤之。如今三年已过,边犯可有收敛?百姓之生计可有改善?斩断两朝民间往来的到底是大瑞防御的盾牌,还是赫哲进攻的刀枪?浩然终日思虑却不得其解,方有此问,若对面的俊杰有好的答案,烦请提点一二。”

说完他坐回座位上,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的唇微不可察地轻轻翕动着,眼睛强作镇定地盯着面前的矮几,身后传来同窗们的欢呼和鼓掌,大家都在为他打气,就连夫子们也赞许地望他,终于拉回他几欲飘飞的魂魄。

很快,潞南书院的一位学子也站起来,尽完礼数后回道:“某虽不是军中之人,却也知晓边地征丁之事,凡年满十五而不满三十者,若战事吃紧,将领可就地征丁。犯边屠戮者固然是赫哲人不假,但致妻离子散、民生不安者,也尽是他们?我听说边地许多人家现在都只愿生女儿,生了女儿还可留在家中帮忙,若是生了儿子,都要拼了命地送到中原,更有甚者,不愿日后离散,也没钱贿赂征丁官员的,便忍痛将幼儿溺毙!这等荒唐之事可是一味主战导致的?”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虽然潞南书院今日没有更多的随众替他们欢呼,可他的话使在场很多人都心下黯然,此刻沉默中的肯定意味甚至更甚于先前的喧嚣。不过他话语中的些许漏洞还是被对手给抓住了。

浩然右侧的一位菀州学子起身,礼貌却十分坚定地道:“方才我听这位兄台所言,确实令人心头一痛,然兄台自己也说,未曾到过边地,那么听闻他人所说边民经历的惨事,是否当真如此,还是颇有夸大,还需再三斟酌考量。再则,我也同样有一言,却不是道听途说,而是来自官府所贴的正规告示——大瑞军队连破赫哲所占两城,夺回许多本属于我们的粮草,解救许多被赫哲人奴役的我朝子民,如今重回大瑞治下,那处的民生相比其他地方虽然还是萧条,但较之从前已是大为好转。若不战,试问诸位,可有国土回归?可有家人重圆?”

潞南得天独厚的温润气候,养得潞南人皆是面皮白净,细腻如脂,说话的菀州学子相貌平平,与大多数菀州人一样,个头偏矮而肤色较深。但他说话时的自信和笃定,使他散发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让人不由得赞叹,愿为他喝彩。

激辩之下,学子们对论政的才思和胸怀都被调动起来,感染了在场围观的众人,就连不知事的垂髫小儿,也在外围跟着少年们发言时的表情动作,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来。亭中二位掌院多半时候聚精会神地倾听,遇到精妙的论点,不管来自哪方,都引得二人凑近了脑袋赞叹私语,端坐饮茶的知府也不时加入讨论。

佛经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从前有位武功独步天下的剑客,在一处山间与敌人几番激战后终获胜利。剑客克敌后拂袖离去,一只小猴目睹了剑客武艺,只偷学到其中半式,便能以区区树枝击败个头比它高大许多的同类和异兽,渐渐成了山中的霸王。

在座十八人可比作剑客,个个身怀绝技,交锋中显露的一招半式,即便不至被人完完全全地学去,也足够叫前来围观的农夫幼童们体会到智慧的魅力,哪怕他们离开这里后转瞬便忘了,可当下只要有一个人,有一瞬间,心中有一点点动容和钦佩,那就已经达到了传学的目的。

云澍站在外场的人群中,远远看着,也难抑澎湃的心潮,常不得不强迫自己忍住想为他们欢呼呐喊的冲动。她身旁的唐伊茗同样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手从袖中伸出,紧紧抓住云澍的指尖,云澍转头看她,见好友的眼中竟有泪花闪动。云澍知道,唐伊茗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这些,要他明白女儿拼尽全力读书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希望他能体会,能为之倾倒,而不要匆匆忙忙地把她嫁做人妇。云澍也回握住她的手,柔软地藏在宽大的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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