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徐启没想过还会回来。回来后,他也没想到还能遇到她。
都说这东都遍地才俊,可这遍地的才俊,不是随着南迁的大军到应天讨口饭,就是被押着到北边的幽京当胡人的狗。
徐启运气好上一些,小朝廷被打得不得不迁都的时候,他不过一介白衣,既不用讨饭,也不至于当狗。
他还有更好的运气,就是作为逢战乱流离失所的可怜人,遇见东都大户,嵩阳帮帮主何与鸿。
嵩阳帮以船运起家,何家历代帮主讲求忠义,国难财不发,百姓贫必助,无论官民,都难道嵩阳帮个“不好”。凭着官家扶持,借着几分民心,嵩阳帮在南北各地也置了些产业,渐渐发展开来,集结了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士,屡屡庇护了动荡中的东都。有财力不算,也有着威信在。
嵩阳帮传到何与鸿手上,已难说实力几何,可秉忠义二字立帮的何家,依然尽其所能地护着东都,更确切些说,是护着东都无辜遭难来不及南逃的百姓。
徐启不过是这些百姓中的一人。被护着时,他还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娃娃。
《大戴礼记》上讲“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履大节焉。”可刚到束发年岁的徐启没机会“就大学”,就更不必说学技艺,晓大道。
他识字,是她一笔一划教他认的。他诵诗,是她一句一顿背给他听的。他之所以最后能成为中原才俊之首,皆是拜她所赐,这个词里,一丝一毫抱怨的意思都无。有的只能是不尽的感激,还有,他那难以言明的爱慕之情。
东都之人,谁人不知嵩阳帮帮主的爱女才学出众不逊男儿,谁人不晓那被何与鸿视作眼珠子的何令棠才名在外,实则是个貌丑无盐,只敢以面具示人的丑八怪。
何令棠初见徐启时,不过总角之龄,整日圈在府中跟着女夫子学本事,还未曾因他人的言语而戴上面具。也未曾因被人指着鼻子说丑而意识到自己面貌难堪入目。
于是,徐启见到的何令棠,抛开脸上颜色不提,他从未见过哪个小姑娘身板儿挺得如松如竹,青衣一袭仿若盛夏难得的凉意,又洋溢着只有盛夏才般配的自信与光彩。
那个身着青衣的姑娘,款款走到他面前,对何与鸿说,爹爹,我要他。
她要他,要他成为自己的伴读,成为自己的奴,成为一生都难以逃脱的囚徒。
可笑她却不知道,她明明只是要个伴读,是他把伴读的身份当作奴才,把自己的一生囚在了她身上。
*
街角又蒸腾起了早点的香气,从油条到肉盒,每个摊位上坐着的,都大快朵颐,任凭油渍沾满脸颊,既是胡乱应付着温饱,又是享受着美味,吞咽几口,看到对面又做下个,就迫不及待唠起嗑来,总要让气氛更热烈些,才不负晨起的好时光。
“欸,你听说了吗?嵩阳帮主要嫁女了!”
“谁要嫁?何大帮主的宝贝丑女儿?何方勇士如此胆量?在下佩服得很啊!”
起话的大胡子还不忘摸一把嘴,含含糊糊就接上下一句“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华英派鼎鼎大名的沙大公子。啧啧,虽说何家小姐这个相貌上嘛,是上不了台面,但这个沙公子,除了那样貌勾人,其他的可全上不了台面。这年头莫不是兴女才郎貌?”
单桌坐在一旁的徐启本来赶不上这热闹,可是当隔壁桌热闹到何令棠身上,他急红了眼上赶着来讨热闹。
“你们说的,可是当真?”他长腿一迈就坐来了这桌。
“我屠老五向来不传假话!”大胡子屠老五说着又吧嗒了下,低头就了口肉馅儿。“我那相好的,在何家做老妈子帮工的,说是沙老夫人亲自登门来说的亲,图个两家联手,在这乱世夹缝中震上北蛮子一震。”
旁人说的欢实,并未发觉,徐启空在桌下的手握得忒紧了些,空了空,在一桌人砸吧喝粥的闲隙里,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走在喧闹的早市之间,孩童担心迟了被父子责骂而狂奔向学堂,摊贩早早支在街旁,吆喝声一波波四散开来,一时间,徐启不知道该向何方去。他太乱了,乱到明明是朝日初升的早上,心却仿佛浸在无尽黑夜,捞也捞不上来。
他还记得同样是个早上。何令棠就在朗朗书声中突然回头,弯弯眼眯着看后到的他,书一卷就往他头上敲。“又睡过头了吧,快来研磨练字了,都说字如其人,练不好字当心以后人如其字,你这张老天赏饭吃的脸越长越回去,讨不到俏媳妇。”
他没躲,当然,也没好好练字,只是心里默默想,才不要讨俏媳妇,美则美矣,不过绣花枕头,至少字绝没有她的好看。
可是现在,有人要讨何令棠做媳妇,看上的不是她的字,她的才华,甚至不在乎她的容貌,对方还是个吃喝嫖赌俱占,扶不上墙的公子哥。那华英派的沙逊是个好看的又如何,字怕是都写不好。
可是他又配吗?
他徐启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