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底韵--鱼粮篇(上)

洱城,冬。

今年雪下得早,秋叶未落尽,那白便铺天盖地涌来。

洁净显寡欢。一分茫茫的白,两寸寥寥的静。

直至几声铃响,石西街的熙攘复又回来。

学生自学校大门鱼贯而出。

校门口对街开着一家小卖部。

“薇薇姐好。”一个男生拎着书包走进来。

鱼宝薇算账的手未停,低着头应了声“嗯”。

跟着又有几个学生先后进门。

小卖部规模略小,货架间隙最多容两人并立,里面的东西紧挨着陈放,倒也显得温馨。

屋里开着空调,人一多,暖意更盛。

付好钱,照例又是每人一颗糖。

“我不吃这个。”男生拒绝。

“可以送给女朋友啊。”鱼宝薇侃道。

一边的男生噗嗤一乐,“初中生不允许早恋的,姐。”

“是吗?”她说,“那昨天你旁边的姑娘是……”

“姐,姐。”他立马收起笑讨饶,“这话可别乱说,传到老班耳朵里我就死定了。”

鱼宝薇不厚道地笑出声。

这时外面传来警笛的动静。

“滴~呜~”——尖锐刺耳,划破漫空。

“出什么事了?”

“快看对面。”

“有警察哎,好大的阵仗。”

看热闹似的,几人盎然瞅着学校附近围堵的人群。

“唉?那不是东街的流浪汉吗?”

“对啊,奇怪,他怎么从学校里出来了?”

“警察逮他干嘛?”

耳畔叽叽喳喳,鱼宝薇傻站在原地听着。

目光所及之处,是飞扬的雪尘无声喧嚣。

次日。

清早雾多,暗暗的天压低,使人看不清路。

女人手捧热豆浆吸着,腾出一只手咬油条。

“阿嚏。”

寒气强势,冰凉透骨。

她用手背搓了搓冻红的鼻子,哈出一口白气。

继续边走边吃。

几分钟后,抵达熟悉的公交站。

饭刚好吃完,鱼宝薇扔掉垃圾。

四周行人疏落。

路边高高悬起亮灯,从朦胧中探出光。

她仰望,宛如在赏星星。

没一会,车灯笔直穿雾而来。

芽黄点缀皑白,斩落徘徊的郁纷。

转移视线,搭上车。

空位很多,她在内侧靠坐。

冬季的恶意被公交隔断,温煦稀稀烘聚。

窗屏布满迷蒙。

女人指尖触着玻璃。一笔一划。

走走停停,途经一路微茫。

石西街初级中学七个大字就在前面。

到站了。

她下去。

背后车窗画着一条鱼。雾水化开,宛如哭泣。

外面仍旧是冷的。

冰刃挥舞,轻细的萧森钻入毛孔。

鱼宝薇双手揣进衣兜,下巴缩在毛领里,挪着步子缓行。

不到七点半,万籁俱寂。

世界似乎陷入空荡的冬眠。

加之朝霭怠散伏匿,半条街仿佛静止的水墨画。

往前走,隐约可见远处有簇黑影。

“早上好,请问你是这小卖部的老板娘吗?”

鱼宝薇:“对。”

“我是石西街派出所的民警,有事想了解一下。你方便吗?”

“可以。”她点头,“外边冻得慌,您先进来吧。”

开锁进门,打开空调,又烧了壶水。

两人对坐在小马扎上。

“你们警察上班好早。”她倒了杯热水给他。

“谢谢。”他接过杯子握住,“我家就在附近,昨天没值班,今天起得早就想先来学校这边看看。”

吹了吹冒出的水汽,他接着说,“昨天有个流浪汉涉嫌猥亵初一的学生。你知道吧。”

“嗯,听说了。”

“是这样,嫌疑人患有精神疾病,本该住在东街的,结果莫名其妙潜入西街的学校。目前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握他的行事轨迹。我刚才在门口见你们小店安了摄像头,正好能拍到学校监控的死角,可以让我看一看昨天的监控吗?”

“当然。”

鼠标点了几下,视频记录一条条弹出。

“您看吧。”她让位,转身去收拾柜台。

他应声,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

晨曦越攒越多,酝酿成玫瑰色,涂染地平线。

街区渐渐回荡着热闹声音。

“薇薇,早上好啊。”

“叫姐,熊孩子。”鱼宝薇作势要敲他脑袋。

扮了个鬼脸,男孩一溜烟跑走了。

“那个……”警察忽然起身,挠头抱歉道,“小姐,不好意思啊,队里来信息说附近出现新警情。我得先走了。”

“那监控……”

“忘说了,我一个同事昨天值班,今上午他正好有空。大概九点多他会过来继续看完的。麻烦了。”

“没事。您忙。”

男人小跑离开,带起一阵风。

铃声响彻方圆几里,第二节课开始了。

大半店铺都已经营业,偷闲的人稀稀拉拉聚在一块嗑瓜子聊天。

“小鱼,早上警察找你干啥?”

鱼宝薇咽下嚼得粉碎的瓜子仁,“就是问问昨天那事。”

妇女咂咂嘴,摇头,“唉,那个被欺负的小姑娘怪可怜的,碰上个疯子。”

“可不是可怜嘛。听说精神病人杀人都不坐牢,我看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真的?”

“我家那口子说这学校10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个疯子杀了好几个孩子,最后也没怎么样,好像被送到外地医院治疗了。”

“造孽哟。小孩的家长可怎么活呀,连公道也讨不回。”

“那个小鱼是本地人吧,是不是真有这事?”

鱼宝薇机械地咀着残渣,语气僵硬道:“我初二那年就搬走了,好像有吧。”

周围又是啧啧的感叹。

阳光洋洋洒洒,迎面相照,她搓揉着酸涩的眼眶。

“你们好。”清澈的音色飘进来,遽然打断热火朝天的闲谈。

手指停在半空,她没有吭声。

“请问小卖部有人在吗?”

大妈指着鱼宝薇,热情答道:“在呢,在呢。这不是吗。”

“我是派出所的,接一下早上同事的班,你现在有空吗?”

话是对着她说的,她知道。

但她却没有回头。

她不敢。

无数日夜,辗转在梦里的少年就在身后。

声音没变,尾音仍带点绕。

是他吧,昨天押着犯人的他。

穿着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警服的他。

是他——还是那么干净,太阳一样。

鱼宝薇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凭着一点本能。

她转过身,唇畔漾出一抹笑。

“小梁哥,好久不见。”

店外人群散了,店内鸦默雀静。

“回来了?”梁绍津率先打破沉寂。

“嗯。”

“什么时候?”

“一年前。”她抠着指甲说。

“一年前……”他呢喃,“我还在北街实习……”

鱼宝薇盯着脚尖不出声。

“……鱼伯父呢?”

她哽着喉咙,“搬了家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在从精神病院偷跑的路上出了车祸。”

梁绍津抿唇,靠近女人几步。

阴影从上至下笼罩,她的眼睑战栗。

“回来就好。”他半拥住她。

她愣在那。

10年了,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吗?

“我很想你,薇宝。”男人说,“别再走了。”

她想用力点头。

结果还是轻轻推开,“不是说有工作吗,看监控吧。”

他看着她,眸光深深,“好。”

查完监控,临近正午。

将人送至门口,她说:“那今天就这样吧。”

不去拆穿她故作的冷静,梁绍津环顾小店,笑着说:“你小时候总是念叨着长大后一定要开家零食铺,想不到,真有这么一天。”

“你也是啊,终于实现了英雄梦。”

放学了,人潮流动。

几个熟识的学生见两人的氛围,不禁露出八卦的神情。

鱼宝薇脸色难得蒸红,催促道:“一会人更多,不好走,你快回去吧。”

见她的窘样,他恍惚想起从前和她一起拌嘴的日子。

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发顶,梁绍津浅声微笑,“好。记得按时吃饭。”

男人的身影融进人海,遥而远。

“哇哦,薇姐威武。”

“那哥们帅啊,是姐的男朋友?”

见她望着前方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男孩扎堆调侃。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咳,那个男人谁啊?”

“朋友。”她往屋里走,继而低声自语,“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男生瘪嘴,“不像啊。姐,咱打赌,他铁定没把你当成朋友,而是——女人。怎么样?赌不赌?”

“无聊。”其他的小伙伴鄙视道。

“行了,放学了就赶紧回家吃饭,杵我这里干什么?”她撵人。

人走尽,鱼宝薇脱力,侧趴在桌上。

他问她还会走吗,大抵不会了。

这么多年,她想通了。

洱城是她的安心之所。

她所有的美好都藏在这里。

虽然,那些痛苦也葬在这里。

但是,没关系。

就算是自己替爸爸赎罪吧。

替他赎杀人的罪。

替他赎……不该患精神疾病的罪。

她愿意开一个小卖部,守在石西街中学门口。

和孩子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看他们长大,陪他们成长。

奢望在天之灵,那几条无辜鲜活的生命不要太难过。

唯独,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10年前如此,10年后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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