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姐。”
“太太。”放下手里的活,吴姐问,“您有什么吩咐?”
路湘系上腰间的带子,喝了口水润嗓子。
“麻烦备车,我想去一趟川平大厦买点东西。”
“好的。”
背上包,走到院内。
“太太,请。”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
路湘环顾四周,不见他。
“原来的司机呢?”她问,声音放得很轻。
“这个我不清楚。季先生只吩咐我以后担任您的专职司机。”
“哦。”路湘在车前默然站了几秒,迟迟应道,又随口一问,“那你叫什么?”
“您叫我老郑就行。”
略点头,她不再问什么了,安静上车。
海城的夏天有风,吹着脸颊,仿佛洒下无数带着凉意的细吻。
车窗半开,满眼尽是熙攘的繁华。
路湘背脊挺直,望着川流不息的路从南延伸到北。
3家珠宝店,4对老夫妻……
她默默数着一闪而过的景象。
第10辆公交车经过……
“停车。”她总归不甘于屡屡的驯从。
“太太?”
“去找你们先生。”她说,“现在就去。”
老郑从命,行至待转区调转车头。
办公室里,茶气袅袅,薄香浅浅。
“季先生,这是您要的资料。”
“出去吧。”
接过文件袋,他推到对面。
“路湘,看看吧。”
她拆开,手指颤抖。
“你……早就知道了?”
斟茶执杯,他轻轻吹气,浮在水面的青叶悠然飘转。
啜一口,苦中回甘。
“不要再有下一次。”
路湘握紧拳头,呼吸急促起来。
漫长的、无言的对峙。
良久,她长舒一口气,把发皱的照片一张张装回袋子。
透过渺渺的雾气,路湘凝睇着他。
“事到如今……”她说,“我们就此散了吧。”
他不看她,只顾敛眉品茶。
“是我背叛了你,我不相信你还能容得下我。”
头也不抬,季先生说:“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为什么?”她问,“还要像从前那样,逼着我、强迫我吗?”
神色晦暗,字句含悲。
“从前?是啊,我都忘了,你向来是不愿的。不过——”季先生笑了,“这些年你不是装得很好吗?”
放下杯子,他也隔着雾看她。
“可是我累了,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离开。”
“路湘,你还不明白吗?” 他摇头喟叹,目光复杂,“这辈子,你装也要给我装下去。”
两人维持多年的平静彻底撕破。
从前,她一退再退,只能选择认命般妥协。
如今,他步步紧逼,而她不愿再扮作乖顺。
不再做无谓纠缠,路湘起身,拿着文件袋出门。
开门离开前,她背身问:“他人呢?”
没有听到回答。
握着门把的手更紧,“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是不是……”
“没有。”他打断,“只是常规的辞退。别的什么都没做。”
路湘微怔,转而讥刺:“你不是喜欢赶尽杀绝吗?这次怎么手下留情了?”
身后只有茶器的清脆声。
“算了。”她哭笑,停止追问,“没人能猜得透你的心思。”
人走了,茶也凉了。
“季先生,您看刚才推掉的会议……”
他揉揉眉心,大口饮尽余下的茶水。
“季先生?”
吞下凉透的苦涩,他说:“十分钟后开会。”
一周后,季家。
“太太呢?”
吴姐一愣,见季先生风尘仆仆的样子,迟疑道:“今天一直待在花房里。”
他转向后院走去。
“啪”一声,一沓纸甩到女人脚下。
路湘放下喷水壶,擦了擦手。
满地的纸,她蹲下身捡起一张。
——曾任B市市委书记的季老有个淫乱成性的孙媳?附:男女车震、野合图
“标题还挺精彩的,马赛克也码得不错。”她评价道,“就是这从网上下载打印的图片画质不怎么好,我眉尾的小痣都没印清楚。”
调侃的语调,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血液翻滚搅涌,喉咙枯堵发紧。
他哑声问:“你找人做的?”
“是我。”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毁了自己?”
“我知道。”
有问有答,斩钉截铁。
沉默片刻,他死盯着她的眼说,“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要和我同归于尽?还是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她歪头,笑着看他。
“当然不是。”路湘说,“我只是想要离婚,然后离开这里。”
他置若罔闻,“新闻我会想办法撤掉,爷爷那边我也会解释。你好好待在家里,最近不要出门。”
交代完转身就走。
“就不能放过我吗?”
卑微的小雀发出末了的哀鸣。
季先生的身影短暂定滞,终是消隐于来处。
城郊的一座古宅外,树下泊着一辆车。
通往大堂的庭院里,跪着一个人。
堂内坐着一位老人,拄着拐杖。
“小季多少年没受过罚了,这么跪着怕是身体受不了……”老佣人安姨劝道。
季老摆手,“你别管,先下去,也别让旁人过来。”
知道爷俩有话说,她也只好退下。
火伞高张,骄阳似火,今日的海城没有风。
两个小时后。
“咚、咚、咚”,拐杖一下下有节奏地柱地。
“想明白了什么没有。”季老穿过走廊,站在庭前阴凉处。
通身的汗滴冒出又下落,滚到地上瞬间蒸发。
“孙儿不知您是何意。”季先生说。
“别跟我打太极。”老人冷哼,“我不吃你官场上那一套。”
“您若是说新闻上的事情,我只能告诉您是假的。”
拐杖跺地的声音厚重又刺耳。
“逆孙啊逆孙,走到今天这步,你怎么还是死脑筋?”
季先生的背挺得很直,闻言不作回应。
一声叹息,老人往前蹒跚几步,挨近他。
两窝浑浊的目光,直望着对面的石榴树。
红花绿叶,甚是好看。
“湘湘那孩子啊,是个好孩子。”
老人陷入回忆,“但你俩没缘分,她也……不爱你。”
“记得那年你第一次把她领到这儿,她还老大不情愿,半天也不说个话。”
“不过后来对家里的长辈倒是没的说,有礼貌讲礼数,逢人就笑,也愿意听唠叨。挺好,挺好……”
又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新闻的事我知道是真的,你也用不着撒谎。骗人又骗己,何必呢?孰是孰非你们心里自然比我有数。”
季老轻咳,缓了缓气,“还有当年你和她的事,我多少知道点,唉……终究是你对不住人家。听爷爷一句劝,咱就放手吧。”
“抢来的是留不住的,一条路走到黑的到底是成不了大事的。”
已近耄耋,风霜经透,老爷子看得比谁都通彻。
“你再好好想想吧。”
轻拍孙子的肩,他回过身,徒留一副龙钟老态。
津津汗水迷了眼,他的表情淡淡的。
沧桑的劝告入耳,佝偻的背影入目。
那颗心堕入冰窖。
十月份,风扫枯叶,雨落新秋。
自暗处,冷意浓袭,悄无声息。
一对情侣从小区出来,穿过人行道。
沿着襄和老街往前走,途经四道巷口。
第五个巷口左转,两人在小道的尽头驻足。
“犯春?”女生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木牌,“这新开的花店名字蛮特别的哦。”
男生掀开帘,牵着她进店。
店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更显花草琳琅。
“欢迎光临。”
弯腰置身在攒簇花枝的女人微仰头,温声打着招呼。
两人循声望去,“你好,老板在吗?”
“我就是。”
女人直起身拢了拢发,从里面走出来,“有什么需要吗?”
柔煦阳光投进来,恰好笼住她。
情侣这才看清老板的面容。
红裙,米白棉夹克,栗色微卷中长发。
细眉,冷白鹅蛋脸,灵目朱唇琼瑶鼻。
有点媚,有点柔。
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女生盯着她暗自想着,半晌开口:“我们想买束花。”
“送给病人的。”男生补充道。
“好。”她说,“康乃馨配桔梗挺合适的,可以吗?”
“可以的。”
选、剪、捆、修、包。
女人每一步都做得驾轻就熟、有条不紊。
灯和光的弥漫下,她的额间有细绒在跳跃。
那双茶色瞳孔里,清澈倒映着陆离的花影。
“需要我帮你们写一张卡片吗?”
“不用不用,谢谢老板。”
捧过花束,付好钱,情侣临走前说了声再见。
“慢走。”
做完最后一个单子,天际的余霞早早沉垂。
锁好门,女人伸了个懒腰。
回家的路不远,就在新建成的梧桐小区,每晚大约步行20分钟就到了。
巷口飘来阵阵饭菜香,附近不时传来吵闹说笑声。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藏在那一户户人家里的,大概就是烟火气吧。她想。
20分钟,她需要经过1个清吧,2个奶茶店,3个公交站。
街灯通明,盏盏如珍似珠。
昏黄的光掷在行人身上,恍若披上一层金纱。
一路上,她缓步慢行,眼见人影逐渐稀薄。
身后脚步声一直走走停停。
是克制的跟随。
小区对面的长街种着两大排梧桐树,叶子已经黄得干净。
她静立在一堆落叶里,低头数着每一片。
一,二,三……
“我到家了。”她忽然说道。
没有人应答,好似她的自言自语。
“涂山奈,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两道呼吸交缠。
许久许久。
“路湘。”他唤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向他,眼里带着光和笑。
“我问你呢,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蹙起的眉摊开,他也跟着笑。
“一辈子,好不好?”他答。
后来的一天。
朋友问:“这位是?”
他一把搂过她,说:“路湘,我的太太。”
第一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