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裴花朝回到崔家,走向花园途中,花繁柳密一角深处有人声唧咕。
“哎哎,都送了钏子……嗝,也答应纳你作妾,摸个小手怎么了?”
裴花朝蹙起眉心,那大着舌头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崔陵。
这半年来,她们夫妻俩在唐老夫人跟前假作恩爱,离了老人家眼前,各人各过人日子。她独居后花园院落,他则在内宅起居,不相往来。听崔陵此刻声气,八成喝醉了,才跑进园子。
崔陵说完话,一个女子娇滴滴“唔”了一长声,那一声嗔怪不依,情意绵绵地千回百转。
裴花朝又听了出来,那女子叫河珠,是她院里婢女最明艳的一位,举手投足向来讲究,哼个声都务求荡气回肠。
河珠道:“婢子是裴家娘子的人,不能跟着大郎……”
“胡说,”崔陵道:“你同她院里一应奴婢俱是我崔家买来。”
“郎君,整院奴婢的身契文书全在裴娘子手里呀。”
“嗐,怪我母亲糊涂,以为东阳擎海发话保裴家那婆娘,必然中意她……嗝……遇上她讨要你们,不敢不依……嗝,哪承望那婆娘转头把下人一个个放良……嗝,我家好容易寻来你们这批好货,使的钱全打了水漂。”
裴花朝悄没声响走到崔陵身旁,道:“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们母子很气不忿吧?”
河珠见到自己的正经主子,赶忙摔开崔陵的手,衣袖飘动,露出腕上一只白灿簇新银钏。
崔陵不防裴花朝神出鬼没骤然现身,一諕往旁跳。定了定神后,他斥道:“你说什么?”
裴花朝斜睨他,道:“你们专挑美婢送进我院子,不正是指望东阳擎海倘若上门找我,利用这些女子趁机巴结他?”
崔陵瞠目,“你……你知道?”
“纵然猜不中这层盘算,你们母子蛇蝎心肠,我又如何放心让那些教你们拿捏住的人守在身边?”因此她正本清源,早早趁势要走下人身契文书。
崔陵喝道:“你怕我家相害,倒是和离滚蛋,别死赖不走!”
裴花朝笑了笑,一副真诚体贴状,道:“你既嫌我在家里碍眼,我多多出门见人好了。恰好提醒外头人,你们母子但凡有利可图,连媳妇都肯卖”
崔陵怒目,“毒妇!”
裴花朝沉下脸道:“下回我祖母出门,你把自个儿倒饬好,出来相送,别教她老人家发现我们貌合神离。”
崔陵紫胀面孔道:“裴氏,你休想再压我一头!半年了,东阳擎海一回都没找过你,可知睡过你就扔,全没放在心上。没他借势,你不过是只虫子,等着瞧我怎么捏死你!”
他往裴花朝走去,戟指作势要戳她头脸,却是有酒了,脚步虚浮,步伐踉跄。
裴花朝眼角余光一扫地下,随即向崔陵冷笑,神情十足鄙夷。
“择日不如撞日,趁现在捏死得了,只怕你不敢。”
崔陵哪经得起挑衅,龇牙咧嘴掳起袖子,箭步冲上要挥拳。他没留神路上土面起伏不平,脚尖一绊,摔个狗吃屎。
“啊也,痛,痛!”崔陵摀住鼻子哭嚎,鲜血顺着他指缝流出。
裴花朝冷眼旁观对头遭殃,笑一声都懒,带了丫鬟转头就走,留下崔陵在后方哭骂“最毒妇人心”云云。
河珠忙追了上去,跟在裴花朝后侧,“娘子,娘子,婢子并无不规矩,是崔家大郎纠缠婢子……”
裴花朝头也不回,道:“那银钏也是他纠缠你戴上?”
河珠语塞,裴花朝道:“我知道你不过吊着崔陵敲竹杠,否则大可向我请要放良文书,从良与他厮守。河珠,你和崔陵那笔帐我不管,但他绝非善类,哪日醒过腔发现你耍着他玩儿,当心他报复伤人。”
河珠唯唯诺诺,裴花朝再不多话,支开她和其他丫鬟,自个儿往花园最隐秘的一处行去。
她独个儿走出一段路,这才放任身子因为气恼而颤抖。
在崔家母子面前,她状似百毒不侵,实则见闻他们的每一眼,都为之煎熬恶心。尤其崔陵,推她入火坑当替死鬼,照旧风流度日,还有脸以苦主自居。
东阳擎海也一样,害苦了她,却活得风生水起。
两个罪魁祸首安生过日,只有她,为了哄祖母开心,陷在崔家这泥坑里拔不出脚,一天天熬着。
裴花朝伏靠树上,慢慢蹲下身子。
崔家园子一角,花木深处,莺莺燕燕依旧鸣啭轻盈,却多了一缕压抑得极轻极轻的哭声……
那日裴花朝怏怏的,及至下人报信,唐老夫人平安抵达栖霞观,方才安慰些。
哪承望才入夜,本该在道观歇宿的唐老夫人回来了。